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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1 作者: 亦舒
    「快六月底了,快了快了。」我說。

    「你為什麼不早說?」孫太太有一萬個為什麼。

    「因為你沒有問。」

    「孫知不知道?」

    「不知道,因為他也沒有問。」我說。

    「你這麼……放肆,你未婚夫不介意。」她又問。

    「他怎麼會知道?」我問:「你會告訴他嗎?他現在在做和尚嗎。恐怕也不會,九月底我將飛八千五百哩去見他,然後在倫敦註冊,巴黎蜜月,再回來住。你很安全,孫太太,你必須停止打電話給你丈夫的情人,沒有一輩子的情人,或者你應該……我不能多管閒事,我不想忠告你。」我笑了。

    「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她渴望地問,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

    「我不知道。我只曉得如果他心中已沒有我了,我一定走,走得遠遠的。」

    我打開了無線電,又是那首歌

    「念你念你在夢裡

    問此情何時已

    今天想要忘了你

    明天卻又想起你……」

    「你會想孫嗎?」孫太太問。

    「會,常常,我很喜歡他,」或者是吃太飽了,或者是喝了酒,我忽然覺得天氣熱。我額角上有汗。我常常想起他,他畢竟是我的倩人,就在此刻,我多麼希望電話鈴聲會響,聲音是他。但是他霸占不了我的夢,我的夢中另外有人,永遠是同一個人。這個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個棄婦,我又何嘗不是一個棄婦,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自己了,這的確是事實。

    我縮在角落裡。

    是呀,今天是周末,我有地方可去,喝酒、說笑,但是我不肯動,我要等孫的電話。不不,我決不愛他,這只是一種倚賴,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情人,而我還有那種吸引力,就是如此簡單,我願意天天見到他,直到有第二個男人出現為止。妻子與惰人都一樣,我恐懼沒有安會感,我實在是恐懼。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交。

    「你寂寞是不是?」

    「是的。」我說。

    「孫並不能為你解除寂寞。」她想著說:「為了他,我變成了潑婦,到處去為他吵架,得罪人。也許他希望的也就是這樣,是不是?他得到了滿足,有幾個女人在為他爭風吃醋,他的希望只有這麼一點點,我為什麼要滿足他的欲望?他心中既然沒有我,我乾脆跟他離婚也算了,罷罷罷——說不定他還會因此想到我的一點點好處,我這樣死纏看他,縛得住他的人,可縛不住他的心,何況是連人都縛不住。謝謝你,我回去跟他離婚,我馬上簽名蓋章,真的,我想明白了,他對我是厭倦了,再也沒有法子挽回了。」

    我伸出手來,她與我握一握。

    她忽然展開一個笑容,「我會帶著孩子走,可是九月之後,他會怎麼樣?我走了,你結婚去了。」

    「所以嘛,我說的,你心中還有他,我沒有想到過他九月後會怎麼樣。他會再找個女人吧,新。」

    「憑他?」孫太太俏皮起來,「人的運氣不常常永遠是那麼好的,他碰見了我,與他做八年夫妻,人人說我品性再壞,配他還是綽綽有餘。他又碰見了你,那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事,是不是?」

    「多謝你把我抬舉得這麼高,但他是個不錯的人。他只是……他的電話常常不來,該來的時候不來。」我笑。

    「你在等他的電話?」孫太太不置信。

    我點點頭,汗流得更舒暢了。

    「他敢叫你等?」她更不置信。

    我笑。

    「他的損失他不會知道。」

    「既然他的損失他不知道,他又有什麼損失呢?」

    我們兩個人一起微笑。

    一起微笑。

    孫太太取起紅酒一飲而盡。

    我送她回家的。

    我那輛三手福士威根並不好坐,路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但還是把她送出了市區。

    回到家我覺得把一整個下午的時間全很費了,都黃昏了。孫的電話還是沒有來。我聯絡到朋友,約他們去喝酒。等待是有限度的,否則妻子與情人還有什麼分別。況且他還不是入我夢的人,不不,不是。

    我開始重新化妝,心裏面想該穿什麼服裝,這次可以隨心所欲點,愛穿什麼怪衣服就是什麼怪衣服。

    但是無線電中還是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

    孫喜歡欺人。

    但是我並沒有受他欺,我出去了。

    妻子與情人原是一樣的。十五歲半  我是一個很愛自己的人,一點不肯吃虧,從小為自己定下了一套擇偶標準。我怕丟臉,所以一切都很挑剔,循規蹈矩的做事。像我這樣的人怎麼會去單戀一個男人呢?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可思議的。今年我十五歲半,照中國人的算法是十六歲,我自認為是個大女孩子。我寫日記,練毛筆字,讀最好的英文書院,功課那麼緊,家裡還請了法文老師補習整個暑假練網球學游泳,唯一的缺憾是沒有音樂細胞。但我還是很驕矜的,在學校里簡直沒有同學跟我要好。我們是女校沒有男生,有時候學校開舞會,別的地方有學生來,我都不喜歡他門,那些男學生的白校服是髒的,他們臉上長滿皰皰,好醜,戴眼鏡,聲音像小公雞,說英文帶廣東音,肉麻死了。所以我怎麼會單戀男人呢?我這麼驕傲。

    有一天放學晚,爸爸下了班,與媽媽在說話,怪興奮的。爸說:「噯,俊東真是結婚了。」他把照片給媽媽看。

    媽媽說.\n「天曉得,咱們女兒這麼大了,他還剛剛結婚?」

    「可不就是。你瞧瞧。」

    媽媽把照片看看,「唔,很好看,在家拍的?」

    「是呀,就回來渡蜜月了。」

    我過去說:「我也要看。」

    媽媽笑道:「小毛就是這個樣子,百樣有份。」

    我把照片看了,那個男人的臉背光看不清楚,那女人卻是漂亮的穿一件翠藍色絲絨面子的短襖,一排水晶套紐,笑得非常嫵媚,眼睛雪亮。

    我放下照片說:「像媽媽。」

    媽媽說:「我老太婆羅,人家才年輕貌美呢!」一邊笑。

    爸爸說:「挑了十五年,挑到個才貌雙全的,也算難得,俊東這些年來守身如玉,原來如此。」

    我問:「俊東是誰?」

    「爸爸的同學。」媽媽說。

    「老頭子?」我問。

    爸說:「這什麼意思?媽媽算年輕貌美,爸爸的朋友是老頭子?」

    我笑,「我沒有說你老呀!」

    爸爸說:「是老了!女兒都這麼大啦,怎麼能不老呢?」

    我聳聳肩,只好去做功課。

    地理,加拿大的產麥丘陵地帶。國文,孟子論孝。英文,要寫一篇作文,題目:我的願望。老是這種題目,從小學到中學一樣,我打算寫我的願望將來是做個作家,可以寫不同題目的文章,免得老寫我的願望。英文:沙士比亞暴風雨第一幕。咆吼山莊第七章。希夫克里夫對凱芙琳真壞。希夫克里夫根本是個壞蛋,這本小說差極了,聽說某些作者還抄這種調調兒,變成中文版還暢銷得很呢!該不該成為一個女作家?好象不大高級!生物……代數……功課這麼多。物理最差勁了,音波那章老讀不熟。上星期媽媽帶我去詩韻。那裡的衣服不適合我穿,後來又去分店,終於買一條裙子,可是天天得穿校服,不穿校服又穿什麼呢?

    學校里沒有一個女老師穿得及格,大密斯王的旗袍都是花布的,小密斯王的絲襪勾破棹也不換。

    我希望可以發育到五-五寸半,女孩子矮不好看,現在只是五尺四寸,不成問題吧?十五歲半了。明年要去買一塊蒂婀的香肥皂,貴得很,媽媽說不要緊,女孩子香噴噴才好。媽媽真是好媽媽。

    要集中精神做功課真難。子曰……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夫子們說過的話都是對的,那天在十七歲雜誌上看到花襪子,香港就還買不到。香港日本時裝太多,我不喜歡日本衣服,穿起來永遠像個小女孩,娃娃似的老長不大。姐妹雜誌老騙人,一放下書就趕出去買那些示範過的裙子,可是老買不到,店家說賣光了。生氣。

    張美芬叫我小毛,小毛是她叫得的嗎?我不高興每個人叫我小毛。牙醫東尼叔叔說:「小毛,你有四個牙壞了要補,別老吃瑭。」沒有呀,我才不像她們什麼糖都吃,我單吃杏仁洛加糧,將來有男朋友,要送一打玫瑰花與杏仁洛加,玫瑰花雖然俗氣,要是真有人天天送倒還是喜歡的。

    幾時會有男孩子送我玫瑰花呢?有幾個?媽媽說女孩子十六歲才可以有社交活動,太早會十分賤相。可是也有人十多歲做電影明星的。媽媽說我非要念學士不可。女孩子沒知識,就除非靠臉靠大腿吃飯,那是很慘的。

    將來做什麼呢?讀完書還沒有結婚,當中有一段日子,要選一個高貴獨特的職業。我希望我不要隨隨便便的戀愛,然後馬馬虎虎的失戀。

    胸罩又不合身了。很緊。老師說要買那種墊薄薄纖維綿,不准透明,不雅觀。可是媽媽穿透明的不曉得多合貼。媽媽最漂亮,三十七歲看上去跟廿七歲以的,將來如果有媽媽那樣的身裁,太棒了,媽媽的香水用「查利」,她買一瓶可龍水給我,但是不准用化妝品,唉。

    一天的功課總要做三、四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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