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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1 作者: 亦舒
「嗯。」她點點頭。「特地來看你,想把些東西還給你。」她拉拉皮裘的襟,灰綠色的大眼睛在帽沿的細網下探視我。
「你還欠我什麼?我不明白。」
她打開小巧的鱷魚皮手袋,把一枝都彭筆與一個都彭打火機取出來,放在桌上。誠然,它們是我的東西。
「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她說:「我也沒有將它們當掉。」她聳聳肩,「現在還你。」
「謝謝。」我說:「看到你的環境好轉,很替你高興。」
「王,謝謝你的幫忙,可是你知道,一個人自小沒學過好,以後要學就很艱難了,你明白?」
我點點頭。
「你真的明白?」她把手搭在我的手上,渴望迫切地問。
「你為什麼一定想我明白?」我問。
「因為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從來沒有看我不起。」
她還是很天真,對我竟這樣信任,我益發羞愧。
她說:「我要走了,有車子在下面等我。」
「勞斯萊斯?」我問,「不,林肯,他是美國人。」她說。
「祝你好遲。」我說。
「你也一樣,王,好運。」
我們握手,她把我的手握得很緊,而且眼睛有點濕潤,我不期然吻一吻她的額角。
她仰一仰脖子,使她下巴的線條看上去更秀麗,然後她走出我的辦公室。
新來的女秘書睜大眼問我,「她真是公主嗎?」
「不是公主,」我改正她,「女大公,ARCHDUUCHESS,奧地利親王的女兒。」
「真的?」
「真的。」我說。
「叫什麼名字?」
忽然我記得她的全名了,我說:「她叫米凱拉馮荷茲勃羅林動。」
「嘩!」女秘書好人出不了聲。
為什麼不是真的?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做一個假的公主可比做真的公主困難得多。她憑真功夫打入社交圈子,受盡多少白眼辛酸,今日她坐在林肯里,成則為王,敗則為寇,你管得了她的一切從何而來?如果她的鑽石是真的,那麼她就是真的。女人的時價每分鐘不同。
惆悵的是,我相信以後再也看不見她了。
工作如舊,酒會與舞會多得不勝枚舉,我開著公司與商行,自然要出去社交應酬。
在一個酒會中,站得腰都酸了,藉機會走到冷角落去吃點東西,看見一大堆男士們圍看一個女人。那女人有極白皙的皮膚,黑髮,碧綠眼珠,穿一件真絲的寬袍子,飄飄狀仙。
我問:「但是誰?」
「沙琳納。」他們說。
我失笑。「沙琳納是女沙皇,她是俄國人?」
「她自己說是。她可以派給你聽——如果沙皇政權沒給推翻,她將會是嘉德琳七世。」
「哈利路亞!」我說。
我自管自吃三文治。
幾時有空,我也把我的祖宗十八代查一查,說不定還能與乾隆皇帝攀上點關係——是可以的,或許我們姓王的祖宗曾在宮內出入過。
我嘆口氣。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簡直受寵若驚。這不是嘉陪琳女皇七世嗎?
「你好。」我說:「小姐。」
她驕傲地說:「不是小姐,是陛下。」
「是,陛下。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問。
「能請我喝一杯酒嗎?」她問。
「當然,陛下,」我臉上一點也不像開玩笑,「最好的酒,隨你喜歡。」
我心中是悽然的,我始終忘不了米凱拉那雙灰綠色的大眼……我如此無情地拆穿她的西洋鏡,而她始終認為我是個君子人。她嬌小的身軀……
身邊的聲音響起來——「你一定認為我是假冒的,是不是?讓我派給你聽——」
「不,」我溫柔的說:「我相信你。為什麼不呢?」
她有點錯愕,但馬上鎮靜下來,向我媚笑起來。
我應該相信。
做人在真假間,要求不要太高。
我問這位女沙皇:「請問陛下要喝什麼酒?」前妻 君平在半夜自殺。
我聽了電話,轉過身又睡。我知道她死不了。明早去看也是一樣的。
可是尊起床,燃著一枝煙。
我問:「怎麼?陌生枕頭陌生枕,睡不著?」
他看我一眼。
我溫和的問「你要不要去看她。」
他接熄菸頭:「明早也是一樣的。」
我說:「反正你睡不著,去看看她也好,也許她想見你,不然不會差人打電話來。」
「明早吧。」尊說。他按熄了燈。
我說「明早你還是要上班的,不如現在去看看她。」
尊說:「每個月自殺一次,有誰那麼空閒天天去看她。」
尊說得一點也不錯,君平在過去半年中照例每月半夜被親友送入醫院。
我問:「她為什麼要自殺。」
尊說:「我怎麼知道?」
我說:「她是你的前妻。」
尊翻一個身,不再出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睡熟,但是我卻睡得很好,事不關已不勞心。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第二天尊與我如常起了,他送我到辨公室,我請半小時的假到醫院去看君平。
我買了一點水果。
君平的家人都在醫院病房,大家都有點心不在焉。次數多了,各人也不再關心。但他們看見我還都採取敵意的眼光。
人門永遠是幼稚的。
人們永遠只同情比他們更可憐的人。
君平看見我,擺擺手,叫她的親友們散開。親友們也樂得早點走,沒到十分鐘,病房中只剩下我與她。
我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姓說。
「什麼地方想不開?」我問:「寂寞?」
她不答反問:「昨夜尊在你家中。」
「最近個多月,尊都在我家中。」我坦白說。
「他最近怎樣?」
「老樣子,收入數千元的小職員,你又不是不知道。」
「聽說加了薪水。」她說。
我溫和的說:「加了三百四十塊,現在的薪水是四千九百八十元,對你來說算什麼。君平,還不夠你買兩件衣裳。」
君平不出聲,她躺在病床上蒼白而憔悴。
「君平你為什麼想不開。」我問:「你還年輕,而且又富有,常常鬧這種事,對你對人都不好。本來你有份理想的職業,現在工作也丟了,君平你改改。」
她不響。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呢?」我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如果香港住得膩了,那麼到歐洲去,歐洲住膩了,你可以到阿拉斯加去,世界還是很大的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你何必為小事耿耿於懷,自輕自賤?」
她閉上眼睛。「沒想到你來安慰我。」
「我們原是朋友。」我說。
「尊會不會來?」她問。
「也許不來了。」我了解尊。
「為什麼?怕你誤會?」她問。
「君平,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說。
「他為什麼不來,是因為你們快要結婚了?」她又問。
「是因為你趕他走你罵他是個最沒出息的人,一輩子做個小公務員,他傷了自尊心。不願意再見你。」
「那不過是一時氣話。」她說。
我不出聲。三年來她天天說這種氣話,尊不會原諒她。
我說:「你好好的保養,我要走了,我只請了半小時的假。」
她又問:「你們的生活是否很愉快?」我聳聳肩,「我們又買不起豪華車子,又沒有遊艇出海,你想想我們的生活會怎麼榆快?不過是看場戲之類不見得夜夜去參加大型舞會!這種生活不適合你,不夠刺激。」
她不出聲。
「我走了。」
那日尊來接我下班,精神倒還很愉快,他沒有提君平,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
我終於說:「我去看遇君平。」
「呵?有沒有勸她在手腕裝條拉練?拉開拉攏更方便。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麼?」
「尊別殘忍。」我皺起眉頭。
「我打算吃日本魚生,吃魚生殘忍?」他問。
他一直打岔顧左右而言他,我拿他沒法子。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報紙的時候我問他:「你與君平,一點感情也沒有了嗎?」
「沒有了。」他放下報紙。
「你們做過三年夫妻哩。」我說。
「曾經一度我非常愛她,但是愛像一切生命,沒有灌溉是會死亡的。早死了。你又不知道她怎麼對我。甚至不肯懷孩子,因為她不願意孩子有一個沒出息的父親,我還留在她身邊幹什麼?離婚也是她提出來的,我又沒做過半絲對她不起的事。過去的事還提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