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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1 作者: 亦舒
    我果真把她帶上我的公寓。

    她進屋時說:「你家很漂亮。」

    「我喜歡簡單的家具。請坐。喝什麼?」

    「橘子水。」她說。

    我給她橘子水。

    「你是君子,王。」

    「謝謝你,其實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小人。」我說:「我的女朋友會告訴你我只是一個小人。」

    「你有女朋友?」她問:「幸運的女孩子。」

    「那個幸運的女孩子跟別人跑掉了,所以我並不如你想像中的那麼好。」

    今天我看清楚了米凱拉。她很年輕,頂多廿了二歲吧,很疲倦,有點憔悴,仍不失為一個美女。

    我說:「如果你想在航空公司做事,我可以幫你。」

    「真的?」她懷著希望,「你可以幫我?」

    「但你要發奮做人,好好的上班下班,不要再告訴別人你是什麼奧地利國的女大公。」我說:「把精神養回來,頭髮洗乾淨,衣服買過新的,每朝好好的起身面對太陽之現實。」

    她很溫馴地聆聽看。我倒不好意思起來。

    看我這個「好為人師」的勁兒……男人都希望有能力把壞女人變好女人,或是把好女人變壞女人。不過我可沒想到要占她的便宜,真的沒有。

    「如果你真的想重新做人,明天早上九點半到我公司來,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月薪約三千港幣,你看如何?」

    「人們會因此尊重我多一點?」她渴望地問。

    「我不知道,米凱拉,這只是為你自己好,不是為了別人,別人可以去死,你卻要自愛,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是最最寂寞的,如果你不自愛,沒有人會愛你,所以你無論做什麼事,出發點都必須是為自己,而決非為其它人。」

    她沉默很久。

    然後抬起頭來,她說:「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

    「晚了,我開車送你去找酒店旁間。」我把一迭鈔票放進她手袋裡。

    「這是助你燃眉之急。」

    她的臉漲得通紅,過一陣子,終於接納我的好意。

    我為她找到房間,把她安頓好,然後才離開。

    日行一善。我想。自幼我是個好重子軍。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與女秘書說到卡凱拉。

    她問:「你以為她會來嗎?」

    我搖搖頭,「不,她不會來。」

    「你既然知道她不會來,為什麼還幫她?」

    我低下頭一會兒。「那時候我以為我能感動她。後來把她送走,我發覺我的都彭打火機與都彭原子筆全部失蹤。休想想,她今早還會來嗎?」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本性難移。」我說。

    神女生涯原是夢,她扮演那個角色到底要到幾時?忽然之間我想念她。

    「當然你可以輕易找到她,打電話到她的酒店去。」女秘書說。

    我笑問:「你以為她真會住在那一間酒店裡?」

    當然她不會。她又消失在人海里了。

    我放在她手袋裡只有兩千港幣。這是我對陌生女人的最大奢侈,這筆錢能夠她花幾天?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做國際女郎做慣了,跟著男人從一個大城市到另一個大城市,浪跡天涯,做人一點目標都沒有,過一日算一日,像蝴蝶不知道有冬天。我勸她日日爬起來做一份收入菲薄的正常工作,她不會接受的。

    多麼可惜,她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

    我坐在辦公桌後面,完全忘記這件事——只不過是兩千港元的損失而已。

    直到冬天,米凱拉又再出現。

    那時我已經有個比較要好的女朋友,一個非常漂亮而嬌縱的女孩子,典型的香港千金小姐,動不動便生氣的,而且一氣便決定氣很久,我不敢得罪她,因為我很喜歡她,那一日她興致勃勃,親自捧了兩打紐西蘭玫瑰花到我辦公室,卻剛剛碰到米凱拉。

    米凱拉穿看一件皮大衣。那件皮很舊很殘,幾乎跟她的面孔一樣,她也不敲門就進來,一進來便坐在我對面。我的女朋友轉頭看看我。

    米凱拉叫我,「王——」然後她也看到我的女朋友,怔住了。

    我很生氣,這洋女人仿佛像吃定了我似的,我馬上對她說:「你是誰?你怎麼沒敲門就進來?」

    米凱拉很吃驚,她口吃地:「我——」

    我女朋友說:「我出去與你女秘書說幾句話……」

    「不!」我拉住她,低聲說:「我與這外國女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女明友嫣然一笑:「我知道,我看得出來,因為她怕你,如果有把柄在她手中,就變成你怕她了。」她拉開門,「你們談一談,我在外面吃杯茶。」她還是避出去了。

    我很不耐煩的對米凱拉說:「你想我如何幫你?」

    「我病了。」她低聲說。

    她沒有說謊,看她樣子也知道是生病。

    「我沒有錢。」她又低聲說。

    我嘆口氣。「你是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我問。

    她不出聲,低看頭。耳根沒擦到汾,露出一種蠟黃的顏色。

    我默默拉開抽屜,默默數了五千元現款,我輕輕的打開她手袋,輕輕放進去。

    我靜靜的看看她,她抬起頭夾,眼睛裡那種灰藍像是褪了色,閃看淚光,然後哽咽地說:「謝謝。」她站起走了。我送她到門口。

    女朋友轉頭說:「問題解決了?」

    我點點頭。

    女秘書說:「我已經把來龍去脈都告訴朱小姐,朱小姐說,王先生是清白的。」

    我看我的女朋友,她向我笑笑。

    但不知怎麼的,我心中有米凱拉蒼白的影子。

    我想,不必記掛她,是她自己不學好。

    米凱拉拿著我的五千元,又過好一段日子不見人。

    坦白的說,我想念她。

    她不是一個本性壞的女人,她只是沒得到一個比較好的機會。她很彷徨,又沒有人能給她切實的幫助。

    她患的……不知是什麼病。

    有一次中午在中環,人擠人地過馬路,我忽然看到一個短短金髮的外國女郎,猛地一瞧,以為是米凱拉,不知為什麼,非常高興,急急趕上去,手幾乎沒搭在她肩膀上,但是金髮女郎一回頭,我發覺認錯了人,心中的失望大得驚人,心直沉下去。

    為什麼?我竟是這麼想見米凱拉嗎?

    陌生的金髮女郎對我微笑,我目送她走開。

    我真的想見米凱拉?一個像她那樣的浪蕩女子,有什麼稀奇,一毫子一打,香港要多少有多少,晚上到尖沙咀去兜個圈子,我包你不會失望。

    我真正的不明白自己。

    遇不久我與我的朱小姐鬧翻。更加使我覺得那次對待米凱拉過份不周到不禮貌,幾乎當她是乞丐,她恐怕不會原諒我,但是我又是否還能見到她?

    初春的天氣潮濕,天空的顏色就以米凱拉女大公的眼珠。

    我撐著傘自車裡出來,回到公司,女秘書正在拆信。她說:「王先生,你看看這封信!還有一張支票!」

    我順手接過來。信是德國寄出的,一張萬國寶通銀行的支票,港元七千正,米凱拉附有一張便條。糙率的英文說:「謝謝你的慷慨,我的環境已經大好,負債應該清償,謝謝你,你對我非常好,助我渡過難關。」

    「支票存進去嗎?」女秘書問。

    「當然。」我說。

    真沒想到這筆錢還收得回來。可是又確確實實收回來了,使我更加覺得茫然。

    「有沒有回郵地址。」我問。

    女秘書找遍信紙信封,「沒有。德國慕尼黑寄出來的。」

    「你知道嗎?」忽然我很溫和的說:「她是美國費城出生的,如果她改行做女演員,她會成功。」

    「嗯」女秘書敷衍著我,「她有一張很上鏡頭的臉。」

    我並不指她的面孔,我是指她在生活上的多彩多姿,變幻無窮。

    女秘書跟我說:「我請假的事你批准了?」

    「請假?請什麼假?」

    「我要結婚了。」

    「呵,恭喜恭喜。為我找到替工沒有?」

    「找到,」她說:「你不會後悔的,那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

    「別玩得太瘋,早點回來。」我說。

    替工是一個沒有太多生活經驗的小女孩子,當米凱拉翩然蒞臨,把卡片遞給她的時候,她驚得呆掉。

    她跟我說:「王先生,有一位歐洲的公主來探訪你。」

    我很驚喜,沒想到她真的還會來。我迎出去,而這一次,米凱拉看上去還真像個公主。

    她全身上下光鮮得不得了,化妝明艷!金髮仔細地修飾過,鑽石項鍊閃閃生光,我覺得她在走運,氣色都不一樣。

    「好嗎?」我問。

    「我嫁了人。」她答。

    「很有錢?」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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