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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1 作者: 亦舒
    「是不是交了損友?」我擔心。

    「唉,一言難盡,早知道,把她留在身邊,反而省事,現在隔了那麼遠,更難控制。」楊太太搖著頭。

    我說:「楊伯母,這是我的地址與電話,如果安安有消息請記得通知我一聲。」

    她的眼睛微紅,「孝仁,你倒是個好孩子……」

    此刻還說這種話,真是婦人之見。

    回到家我擬了幾封電報,發了出去。

    文中大意是要安安無論如何給我一個回覆,最後我加一句:我總是愛你的。

    電報發了出去我還坐立不安。母親問:「你有心事?」

    我說:「安安與家中失去聯絡,她父親要千里尋女。」

    父親說:「活該。」

    我吃驚,他正在看報紙,忽然說出這兩個字來,表達了他原來一直替兒子不值。

    我又一次的被感動。

    母親問:「一場朋友,你有沒有寫信去勸勸她?」

    「我打了電報去。」

    他們不出聲了。父母已盡了力,他們對安安有成見,因安安差點引起我們骨肉分離──那時得不到父母的了解,我不是沒有考慮過離家出走的。

    安安並沒有回我的電報,倒是楊伯母,她與我通了消息,說安安在華盛頓病了,現在被她父親帶了回來。

    我立刻要求見安安,事情未必是她說的那麼簡單,但人回來了就好辦,我心中有一絲歡欣。

    楊伯母遲疑一下,說此刻尚不便,待安安休息兩天再說,叫我等她的消息。

    我馬上答應。反正已經等了那麼久有一年半了吧?再等幾天算是什麼。

    母親問:「回來了?」她冷笑,「生病?我早出去打聽過了,楊安安輟了學,跟外國人同居,現在由她父母帶了回來,又想來轉我家兒子的念頭?沒這麼容易,現在可輪到我要叫楊家管教女兒了。」

    我心亂如麻。

    小姑姑跟我說:「你要是愛她,就不要計較她做過些什麼,如果不愛她,就更不必將任何事放在心上,我最最恨男人動不動替自己不值。」

    我立刻說:「我不是那樣的男人,我總是愛她的。」

    「好極了,我支持你。」姑姑喜悅。

    母親氣道:「孝仁,我勸你看看清楚,不見得全世界的女孩兒都死光了,只剩她一個。」

    姑姑拍她的肩膀,「鎮靜一點,又不是你戀愛。」

    母親拍落小姑姑的手,「去你的!」卻忍不住笑出來。

    我看到了安安,心中出乎意料的平靜。

    她對我很冷淡,看得出是故意要疏遠我。

    「你身子沒事吧?」我問。

    「你來做什麼?是媽媽叫你來的吧?以前為了看不起你,把我送到外國,現在因我墮落了,又趕緊把你抓回來,好將我推銷給你,從沒見過那麼的卑鄙小人。」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陪笑,「怎麼可以這樣批評自己的父母?」

    「怎麼不可以?」安安厭惡的說:「誰不對都可以批評,你呢,你又來幹什麼?來搭救迷途的少女?非這樣不顯得偉大是不是?」

    我微笑,「你怎麼了?我們是好朋友,何必因自卑而拒人於千里之外?」

    一句話說中了她的心事,她頓時沮喪起來,抬起頭,問:「孝仁,我怎麼會變成這樣了呢?」

    「我也正想問你,為什麼不好好的讀書?」

    她說:「那地方又冷又寂寞,你走了之後,我等你來開學,誰知你又說不來了,我耐不住,便漸漸與別人走。」

    「也不必無心向學呀。」

    「我沒有心思。」她說。

    「可以回來。」我並不接受她的解釋。

    「我怕父母不放過我。」她冷笑。

    「你對他們有誤會,他們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事事叫我痛苦,算是為我好?算了,現在我打算找一份工作,我想穿了,人總得靠自己,經濟獨立的人才有資格說話。」

    「你這樣出去找得到好工作嗎?」

    「也顧不得了。」她苦笑。

    我說:「楊伯母叫我來,不外是想我陪你說說話,大家商量商量,你別誤會她。至於我,我以前對你怎麼樣,現在也怎麼樣,你別多想了。」

    她轉過頭來,「你父母怎麼想?」

    我笑,「誰耐煩他們怎麼想?明年我都畢業了,有兩家廠等著我去見工呢!這麼大的人了,還要事事看父母的眼色行事?」

    安安苦笑,「太遲了,我已不是以前的安安,我們再也不必假裝。」

    「誰假裝?」我說:「我們當然都不是以前的自己,我們都長大了。」

    「孝仁,你說話處處都顧著我的自尊,但是我現在還有什麼自尊可言呢?」她號啕大哭起來。

    我把她擁在懷裡,她哭濕了我的襯衫,我嘆了一口氣,然後她忽然推開我,回房間去了。

    我坐了一會兒。想到從前到她家來探訪,也坐同樣的位子,但快樂時光過去不再回來,安安說得對,我倆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

    天氣已涼了,但不知為什麼,這兩天又開始有點桂花蒸的味道,風儘管啪啪的吹,陽光卻仍然熾熱。但一剎那秋天便會罩下來,這一絲陽光留也留不住,我與安安隔了兩個華盛頓的冬天,追也追不回來。我抹了抹額角的汗,到現在我才明白,不是我肯不肯原諒安安的問題,而是我倆的緣份,到此為止。

    我默默的離去,到家坐在功課面前,發了一下午的呆。

    小姑姑來瞧我,她也坐在我對面,不發一語。

    她真是個明白人,嘴角帶著一絲縹緲的微笑,一副過來人的樣子。

    過了很久,她問:「完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不必過分難過,白頭偕老的例子是很少有的。」

    我不出聲。

    她輕輕的說:「真正的白頭偕老,是非常悶的一件事,也不值得嚮往。」

    我說:「但得不到的東西,往往是最好的。」

    姑姑說:「人生那麼長的路程,孝仁,得不到的東西多著呢。」

    自從那次之後,我就沒有再去找安安。

    母親很高興,她說:「不知道怎麼神推鬼助的,孝仁就清醒起來。姓楊那樣的媳婦,不要也罷,聽說回來的時候,還帶著身孕,一下子說病,去流產了,見鬼哪!」

    不是這意思,這不重要,主要是安安變了,她變得不在乎不上進,也不再愛我,由頭到尾,我只是個被動的一半。

    我畢業那一個月,聽說安安也找到了工作。

    她在銀行里做了半年,發了帖子下夾,她要結婚了。

    從母親寬慰的笑容里,我看得出安安必須結婚的原因,新郎是什麼人已不再重要。

    安安整個人的前途毀在她父母的手中,可恨的是,到老人家撒手西去的時候,安安仍必須拖著她被毀的前程活下去。

    我送禮到楊家,楊伯母見了我黯然。

    我與安安在書房裡見了面。

    不知怎地,她臉上的清秀一去無蹤,濃眉改拔得細細的,一雙大眼睛仍然美麗,卻少了以前那份神采,我打心裡難過出來。

    她比我上次見她時心情要好得多,一副大勢已去的神態,不是沒有自暴自棄的成份。

    我很心痛,說不出來的蒼涼,眼中充滿了淚水。

    她很平靜,輕輕地說:「如果有人要落淚,應當是我,孝仁,斷不應是你。」

    我說:「我的心死了,我只想到一件事,當年你父母硬要把你送走,我如果有勇氣拐著你去跳樓,倒也一了百了。」

    她垂下大眼睛,「那可不值得呢,為我這樣子的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一生人沒開始就完結了,唯一值得回憶的事,不過是曾經拒絕過你。」

    我細細回味這話,益發難過,我就這樣的走了。

    安安一直坐著,沒說謝,沒說再見,也沒送客。

    是楊伯母送我出門的。

    我心想:你這個愚昧的女人。

    她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才再能戀爰呢?抑或只一輩子愛安安一個人呢?

    前程無限美好的在等著我,而我的心頭卻結了一個痂,永不褪去。米凱拉  我在東京一個場尾酒會上碰見她。她是個金髮女郎,俗稱金絲貓。她很年輕貌美,頭髮剪得極短,貼在頸後,一雙大眼睛是灰綠色的,穿件黑色長裙,個子很小巧。但是外國女人的好處是再小巧也還有堅實的胸脯。

    我以為她是銀座某商行的女秘書,或是某大酒店的公共關係職員。

    她先與我說話。她問.\n「你手中的白酒從哪裡來?」

    我指指門角的侍者。「他替我倒的。」

    「我也想喝白酒。」她自己去倒滿一杯。酒會有一百五十個人她偏偏選中了我,站在我身邊不肯走,她非常健談,英語很流利,夾雜著歐陸口音。喜歡與陌生人交談的人多數寂寞,而且神經質,我想籍故避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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