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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6:01 作者: 亦舒
    伊只是默默的流淚。

    我怒目向她父母看去,他們卻一副正義懍然的表情,打著『為你好』的旗子,他們親手將女兒送到痛苦的深淵你去,啊,何其殘忍。

    我跟安安說:「不要怕,我會去看你,寫信給我,我儲夠了錢就會來的。」

    安安忍住了眼淚,上了飛機。

    真沒想到,自從安安一走,我始覺得生活一點意義也沒有了,無論是讀書或是運動,都引不起我的興趣,閒時只躺在床上仰看天花板,心中像是有無數小小的蟲子在齧咬著似的,說不出的苦楚了

    母親很不以為然,她跟我說:「孝仁,你這樣對自己簡直不孝不仁。」

    我摔爛了一隻杯子,對她說:「你知道什麼!」

    母親問我:「你想怎樣呢?追到華盛頓去?」

    「那是一定的,我非去看她不可。」

    母親冷笑,「有本事你飛了去!我有錢也不會給你這樣花,你這個沒出息的孩子。」

    我用枕頭埋住了腦袋。

    「你打算怎麼樣?」媽媽問:「去做暑期工──」

    我打斷她:「媽媽,你如果不肯幫忙的話,就少廢話。」

    我與家裡正式鬧翻,成為忤逆子一名。

    我去找小姑姑。

    她微笑,「孝仁,我不是勸你愛自己嗎?你若不是不愛自己,人家怎麼愛你?」

    我怒道:「我勿要聽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故事。」

    「到了華盛頓,你見了她,過一些時候,還不是要回來?」小姑姑說。

    「哪有這樣說的?人活了幾十年,還不是要死,照你說,都應該不生孩子嘍?你好做得道高僧了。」

    我遷怒於小姑姑。

    「那麼我資助你去華盛頓。」她說

    「為什麼?」我冷笑。

    「我怕你去跳樓,」她毫不諱言,「現在的孩子多難教,一生氣就去跳樓,活著總比死好,對不對?」

    「我才不去跳樓。」我夷然。

    「有這句話就放心了。」她笑。

    「你別激將了。」我說。

    「真想去?」

    「我將來把飛機票還你。」我說:「分期付款。」

    她似笑非笑的看著我:「連利息還是不連利息?」

    我這個小姑姑是非常漂亮的,我忍不住問:「你有戀愛過嗎?」

    她笑:「唷,考我哩!我沒戀愛過,敢在你呂少爺跟前說那麼多的話嗎?」她收斂了笑容,「有,我戀愛過,我也失過戀,箇中非人生活的遭遇,不談也罷。我對戀愛的看法略有不同,一般人認為戀愛是幸福,我卻認為剛剛相反,戀愛好比瘟疫,後患無窮。看,你明明是個品學兼憂的大學生,悠哉優哉,鬧戀愛,頓時雞犬不寧,禍延三代,戀愛有什麼好?」

    我不服氣,「也有順利的例子。」

    她抿嘴笑,「但凡順利的,叫做成家立室,不叫戀愛,懂嗎?」

    我茫然。

    「算了,將來你會明白我說些什麼。」

    小姑姑借錢給我,我辦了旅行證件,千辛萬苦的到了華盛頓。

    數數日子,已有兩個多月未見伊人的面了。

    我已經寫了信兼打電報通知安安抵埠的日期,但是在飛機場等了近一小時,也不見她人。

    我心急如焚,一把火在心頭,賭氣之下想離開機場,但是一想,如果搬去酒店去住,更加失去她的影蹤,只好等了又等。

    待她終於出現的時候,我都幾乎哭了。

    她奔著過來,「怎麼?你比我先到?等了多久?孝仁,你不生氣吧?」

    我急著端詳她的面孔,氣生到九霄雲外,心中隱隱覺得已經陷身於萬劫不復之地。

    「安安,」我說:「你越來越漂亮了。」

    她嬌嗔地笑,「盡說些無聊話,我還以為你不來看我了,正在不值呢!」

    「為什麼遲到?」

    「借不到車子來接機,」她氣鼓鼓的說:「好不容易才叫到一部計程車趕了來。」

    我是個多心的人,但也沒有聽出什麼語病。

    安安把我接到宿舍,她已經替我租好酒店,見她已為我做了這麼多,我也不好意思說什麼。

    在華盛頓我剛巧看到櫻花,她告了假陪我到處逛,我們度過了最快樂的十天假期。

    我跟安安說:「我想報名在這裡念書。」

    她雀躍:「好呀好呀!」

    我略略考慮了一下,便去辦手續,打算回到家中才與父母說項,機會是很微的,轉校事小.\n這一筆留學的費用卻非同小可,他們若負擔得起,卻不一定答應。

    十天過得真快,每過一天,我的心便沉重一分,人都是貪得無厭的,對於美好的光陰與東西,都依依不捨。

    如果永永遠遠可以與安安在一起,付出再高的代價也值得。

    我沒有假裝不知清這邊有人追求她,她宿舍的電話是不停的,在公園裡,早謝的櫻花花瓣落了一地,我對她說:「我總是相信你的。」

    安安哭了,她說:「我等你。」

    她送我上飛機的那天,我隱約知道有人會來機場把她接回學校去。

    安安並不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

    到了香港,小姑姑把我接回家。

    「怎麼?玩得高興嗎?」

    「很難說,心情比以前更沉重。」

    「是不是?我早說不如不見。」姑姑笑。

    「姑姑,我想到那邊去讀書。」我衝口而說。

    她一聲不響。

    「姑姑,你跟他們去說說。」我央求她。

    「你父親並沒有資格把你送到美國去讀書,你別使他們為難,而你也該知道,半工讀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事,孝仁,凡事要適可而止,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咱們生活在這世上,不是為戀愛這麼簡單的,咱們還有其他的責任,你不是一個孩子了,不要為一己的私慾而影響整個家庭的歡樂。你父母對你的期望很大,你在港大又念得很好,轉眼就畢業了,為了一個女孩子,這一切值得嗎?」

    我第一次看到小姑姑的面孔拉了下來。

    我羞慚。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誰不追求一點點歡樂呢?可是環境不允許的事不要去想它,知足常樂,來,我與你去吃咖啡。」

    我失望襲胸,但也強顏歡笑,跟了小姑姑出去。做人,誰能夠隨心所欲?只是我怕如果我不趕了去,安安很快就不再屬於我。

    我仰天長嘆。

    這一年的功課大大退步,不在話下。

    而安安的信也越來越少了。

    ……「我等你。」她說。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確是真心的,但是以後,以後誰知道呢。人是有權變的。

    我找了兩份補習,慢慢儲蓄了半年,把上此借下的飛機票還給姑姑。

    姑姑詫異的說:「你真不知道嗎?你母親早已替你還請了。」

    啊,父母愛子之心.\n……我深深感動,他們嘴巴雖然硬,心卻軟了,做父母也有難處吧不久之前軟呼呼、粉紅色的嬰兒忽然長大了,有思想,有性格,變成一個半獨立的人:主見獨立,經濟卻還要依靠他們,事事與他們作對:他們傷心之餘,少不免還有一絲茫然。

    我更加不敢在他們面前提起安安。

    這一個春天,我老了整整十年。

    其他的女同學不是沒有出色的,但不知恁地,我的眼光總不落到她們身上。

    到了年底,安安的信終於不再來了。

    母親覺察到這件事,喃喃的說:「沒良心的女孩。「

    我苦笑。

    小姑姑猶自取笑我:「無疾而終的初戀。」

    我說:「你還笑我?我敢說如果我有機會在華盛頓讀書,這件事就不會發生。」心如刀割。

    小姑姑嘆口氣,「算了,那麼辛苦才追回來,不如聽其自然,有更好的在前面呢。」

    在我身後?我決定了,除了做一個好學生之外,什麼也不要。

    我抱著這樣的決心,唯一的安慰是父母眼睛裡快樂的神色。

    孝順父母,也就是不要使父母袒心的意思。

    在一次聚會中,我意外地遇到了楊太太,安安的母親,我禮貌的與她打招呼。

    她見到我,非常高興,立即迎上來,我很驚奇。

    「是孝仁嗎,太好了,好久不見,你長高了呢!聽人說你功課又進步了,令尊令堂有你這樣的兒子,真值得安慰。」

    她要說的不是這些話吧?我心裡有點分數。

    「有沒有安安的消息?」她忽然問我。

    「什麼?」我愕然,「安安的消息?怎麼問我?我好幾個月沒收到她的信了,怎麼?她有事嗎?她怎麼了?」我心急如焚。

    楊太太沮喪的說:「她要很久才來一封信,寄了飛璣票去,把錢花光,也不回來,她父親擔心得不得了,已決定下星期去華盛頓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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