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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54 作者: 亦舒
她嫁了人,這個人是我老闆。
嫁了多久了?怎麼認識這有錢老頭子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會放她走了。
她沒有提出以前見過我,我們三個人坐在一桌吃飯。我暗暗留心著她,她嘴角凝笑,曉得我在留心她。這就夠了。我不覺得卑鄙,我早十五年就認得她,那時候我的老闆不曉得跟誰在」起呢。
她穿了一件旗袍,寬身的繡花旗袍,頭髮梳在腦後。並沒有多老,但是皮膚變了一種顏色,在柔和的燈光下,看上去像一座瓷像似的。她一本正經的捧著飯碗,拿著一副銀筷子吃飯,這麼文靜,這麼賢淑,我莞爾了。她的丈夫知道她的真面目馮?
這頓飯吃得不寂寞。
玫瑰手上戴著一隻燦爛的大鑽戒,她的手指甲修得很好。她不畫畫了?她真的修心養性了?
不,不,她是不會老的,像她這樣的人,是不會老的。
飯後我們閒聊,她丈夫去聽一個長途電話,留下我與他在書房裡喝茶。
我試探的說:「很久沒有見面了。」
她一愕,很柔和的問:「我們見過面嗎?」好像真的一樣。
我笑,她忘了?但不要緊,至少我現在吸引她,這就夠了,但我得提醒她,我早在十多年前,就把她放在我心裡,直至現在。
我低聲叫她:「玫瑰阿姨?」
她眼睛裡閃過複雜的神情,她想起來了,一幕一幕,完全想起來了。
她微笑,濃眉如昔,眼神如昔,「呀,你是小家明。」她停了一停,再說:「我老了。」但是口氣一點也不遺憾。
我搖搖頭,「你沒有老。」我說。
「剛才一見,我只道在哪裡碰著過,只是想不起來,你不怪我?」她問,問得那麼緩柔的、膩性的。
「我永遠不會怪你。」我說。
我拿起我的拔蘭地杯子,走到她身邊去,站在她面前,她仰起頭,帶點迷惑的看著我。我幾乎可以嗅到她的發香,我整個人有種溶化了的感覺,溶在她皮膚的磁白里。
我等了這麼久。
她終於說:「你長得很漂亮,家明,有時候孩子大得真快。」她嘴角閃看無法泯滅的野氣。她丈夫沒有辦法制服她,我很明白。
我探下身子,吻了她的臉。我不覺得我是第一次吻她,我好像已經在印象里物過她無數次了。
這一次我不會讓她走。
我在她身畔輕輕的再說一次──
「玫瑰阿姨。」
這是我第四次見她,但是我得到了她。我知道我終於得到了她。暮 自強一回來就說:「快,丹朱,把那間書房收拾出來,明天晚上弄一桌好菜,我有個朋友從美國回來,我要留他在這裡好好的享受一個星期!」說完之後,他笑了。
我默默看他一眼,「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
他笑,「早說了,你不會答應。」
「你倒是很曉得我的脾氣,」我笑,「怎麼見得現在我就會答應了呢?去年一年內,你已經來過三個美國同學了,而且的確好好的享受了才回去。」
「丹朱,你這次會答應的,是不是?」他問我。
「當然答應。」我凝視著他:「我嫁了給你,生為你家人,死為你家鬼。」
自強很高興,他總是有法子高興起來的,他沒有注意到我的語氣上的不悅,他倒了一杯小小的拔蘭地,一直握在手心中晃呀晃的。
他說:「我這個朋友不同。」
「怎麼不同?」我淡然問。
「他廿四歲,是原子物理學家,年紀輕輕就做了助教,嘿!在什麼學校?在MIT!CIT一直要搶他過去,但是他喜歡馬里蘭,就是不肯去加州,很為中國人爭面子吧?」自強神氣得有點幼稚,好像他是那個同學似的,很光榮的樣子。我笑了。
「他就快升正式教授了。」
「那倒是很偉大的成就。」我加上一句。
「說不定學校會給他一個DSC,他有幾篇論文,寫得真無懈可擊!你說!你說!這樣的朋友,怎麼可以被他住到酉店去?」
「是的,當然不可以,說不定他身上落下金元寶來,便宜了酒店侍役,豈非可惜?當然要把他留在我們家。」
自強再笨也聽出來了,他的臉一沉:「丹朱,你常常這樣,動不動就掃我的興。」
「對不起。」我微笑,「不過我會把房間收拾號,你幾時把他帶來?」
「明天下班,我去機場接他回來。」自強又笑了。
他是一個沒有機心的人,有時候就是這一點可愛。
我說:「一頓好好的飯菜,一間收拾好的客房,是不是?」
「是!」自強過來,親了我一下。
第二天早上,他上班去了。
我特別早起。坐在床上想了很久。
然後我去買了菜,洗了菜,切好了,安排妥了,放在冰箱裡。這花了我足足一個上午。然後我打電話到士多店去叫了汽水、蘋果酒、香菸。
自強是不抽樣的。凡是有客,香菸得另買。
我把地方收拾了一下,自強對這個很注重,平常家裡怎麼樣發毛出蟲,他是不動手的,一有客來,他便會說:「丹朱,浴缸最好再擦一擦。」「丹朱,窗簾要換了。」四年的婚姻,使我變成一個熟悉他性子的老媽子。
然後我把一張不錯的摺疊床拿出來,鋪好,換上新的被單枕套。被單上有很好的太陽香,大概上次洗的時候,剛巧有太陽吧?
我抱住枕頭在那張床上坐了很久。
做男人真是簡單。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只要稍微有點志氣才智,闖一闖,命運就在掌握之中。所以這些博士回來,吃香得發瘋似的,女孩子見了命都不要了,只要是「博士」,姓甚名誰,臉長面短都不要緊。
我笑了,自強也是博士。
現在他這個偉大朋友,回來大概也是娶老婆的吧?通常不出六個星期,便會有一個幸運的女孩子跟了去美國。
然後我想起我還沒有吃飯。
我趕到廚房,用水淘了點隔夜飯,挑點醬瓜吃了半碗。
自強一直說:「四年來、永遠是九十四磅,一個安士也沒有增加過,虧我還是念營養學的呢,老婆這麼瘦,簡直拿不出去。」
有時候我會反問:「你要拿我出去幹什麼?跳脫衣舞?」
於是,他的臉又沉了下來,說我諷刺他。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
假如真的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嫁給他,我也答不上來。
誰也答不上來。
一位六十四歲的老先生問我:「丹朱!為什麼我會發了一個我不愛的妻子?」他是我的國畫老師。他年紀那麼大了,也答不上來。我是他的「愛徒」,所以他會問我這種問題。
我只吃得下半碗飯,我想起我為客人買回來的花還扔在一旁,連忙放下飯碗。今天沒有好花,我只挑到一大把金盞革與雛jú,我把它們揀起來,插在一隻奶白色的方盆里。我學過一點插花。
我什麼都學過一點。
因為我小時候從未想過,我會嫁給一個像汪自強這樣的人。汪自強沒有不對,不過如果我早一點曉得我會嫁給他──我除了學吃,就什麼都不必學了。很諷刺的一件事。
門鈴響了。
送汽水的,我想。
我連忙挽起頭髮,夾好了才去開門,總不能把小〓~死,我這樣的面黃肌瘦,又蓬頭散發。
門一開,我就傻了。門外不站著什麼送貨小廝我一看就知道是那個MIT的教授,他衣冠楚楚的站在門外,只提一個小箱子。自強忘了說一樣:他身高六尺,有一頭濃厚而長的髻發,英俊得叫人吃驚。
「我叫王家明,這裡姓汪?」他問。
「是,你早到了。」我說。
「是的,你是──」
「自強的老媽子。」我只好笑,「請進。」
「汪太太。」他也笑了,但他只是動了動嘴角。
我有點手足無措,這是我的毛病,從小我碰見英俊的男人,總是會手足無措。
「我打電話給自強。」我結結巴巴的說。
「不要客氣。」他的表情有點同情。
他是應該同情我的,我這個鬼樣子,廚房裡還有半碗泡飯。我嘆一口氣。
「你要喝什麼?」我問。
「冰水。」他答。
「你舒坦一下,我馬上替你拿來。」我說。
我奔進房間,撥通了自強公可的電話,一邊用梳子梳頭,我說:「他來了,你那個教授!」
「他早到了?」
「是的,請你別這麼輕描淡寫可好?我現在該怎麼辦?你早點回來行不行?」我怒問。
「我在開會。」自強說:「你招呼他一個鐘頭,他是個好人。」
他掛了電話。他就是這樣。
我在房裡把頭髮辮成一條辮子,然後我出去倒了一杯冰水,加上了很多冰,遞給他。
「不要客氣。」我說:「自強一小時內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