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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54 作者: 亦舒
我對玫瑰說:「下次見我,你會認得我?」
她注視了我一會兒,點點頭。
我很高興,我相信她。
我開車與媽媽回家。
我問:「媽媽,我們下次請蘭姨與玫瑰吃飯。」
媽媽看我一眼,「玫瑰阿姨明天就動身了。」
我一怔,「走?去哪裡?」
「去巴黎。」媽媽答。
「去學畫?」我記得她是畫畫的。
「你記性倒是很好。不,不是去學畫,她與開頭的那個男朋友,那個姓莊的,分開了,蘭姨讓她到外邊去散散心,不過是三兩個月要回來的。」
「怎麼分開的?」我問。
「我們怎麼方便問呢?」媽媽笑著說。
「她難過嗎?」
「沒有很難過,只是有點心不在焉,大概是不開心。這年頭,也無所謂,」媽媽感喟地,「男女關係越來越平常了。」
我不出聲。玫瑰很難過,我看得出來,她有種沉著的哀傷,不過套母親的語氣:這年頭,總是哭哭啼啼的女人比較得人同情。在別人眼裡,玫瑰是不在乎的。
我當下說:「等她回來,我們請她吃飯。」
「好。我倒是喜歡她的,她長得好看,做人也大方,很有派頭。連蘭姨也請了來,大家聚聚。」
聽見媽媽稱讚她,我很高興。
找問:「剛才是怎麼碰見昀?」
「完全無意。她與蘭姨自航空公司出來,路上碰見的,蘭姨便跟我說了說她的事。女孩子長得出眾,未必是好事,總帶點怪脾氣,如果玫瑰笨一點,也就安份守己的做人太太了。」
但天下也得有玫瑰這樣的女孩子才好。否則都嫁了成了人的太太,我們還看什麼風景?況且不見得玫瑰就不是好妻子!如果玫瑰與我一樣年紀,我就一定去追求她。
她走了。
沒有回來。
她在巴黎仿佛住定了。
搬了幾次家,連蘭娘也沒有她的確實地址。
然後我考到了劍橋的達爾文學院,九月就乘飛機到倫敦。
我總想有機會見她的。
第一個假期是聖誕節,我千方百計的向媽媽打聽到玫瑰巴黎的地址,過了海峽到法國,叫計程車直接駛到她家去,只在車子窗口遠遠的看到那座出名的鐵塔。
天氣很冷,但陽光很好,我花了很貴的車費,找到她的門牌。她住的房子不算講究,只是一幢公寓,門口有十幾個門鈴,可見住客很雜,不過巴黎總是巴黎,房租恐怕已經非常不便宜。
我按鈴。心跳得厲害。
房東是一個老太太,她來開門,知道我的來意後說:「玫瑰小姐到馬賽去了。」
我站在她門口,泄了氣,動彈不得。過了半晌才留下了字條、地址。很抱怨自己衝動,沒與她聯絡就摸了來,原想給她一個驚喜,誰知世界上的事不巧得很。
我沒精打采的參加了一個旅行團,胡亂走了一趟就回劍橋。巴黎給我的印象很壞。
她沒有回信給我。
是的,王家明。兩百多個中國男孩子都叫家明,看樣子她又忘了我了。我唉聲嘆氣,精神不振,沒有戀愛就生有一種失戀的感覺。為什麼她要比我大八年?
後來我認識了很多女孩子,但是我始終在尋找著另一個玫瑰,她那天下午那種茫然與失意,比多年前的神采飛揚更為吸引。
第一年我沒回家。
第二年爸爸媽媽打電報來叫我回去。
到了家,我才發覺我真長大了。我很獨立,也很冷靜,反而照顧起爸媽,他們很快樂,暑假過後,我還是要走的,到底見過父母了。
媽媽不擔心我的頭髮長短問題。
她很小心的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她的意思是不喜歡外國人。
我笑說:「放心好了,帶洋味的中國女孩子我都不要。」
我心裡只有玫瑰。
在家那麼久,我只穿一件舊藍布外套,上面釘滿了英國各郡的徽章,都是我到過的地方,媽媽不喜歡這件破衣裳,很有意見。我一笑置之。
媽媽喜歡給我介紹各式各樣的女孩子,我也一笑置之。我抽屜里仍然故著那隻打火機。
我看見了玫瑰。第三次看見她了。
這一次運氣特別好,只隔了兩年。
我從外邊回來,蘭姨在與媽媽訴苦,我一見蘭姨,馬上想到玫瑰,馬上想到思念之苦,馬上想在蘭姨身上尋蛛絲馬跡,我不肯放過這機會,上去纏住了她。
蘭姨先是驚奇,「呀,你長得這麼高了,」她說:「回來度假?你媽媽福氣真好。唉,我還是老樣子……玫瑰?啊,她回來了,在郊區租了間房子,專心畫畫,說專心,還不是那樣子,在法國耽了半年,再下去不得了,我把她拉回來的,叫她去散心,她大解放了,做她這個監護人,真不容易,快三十歲了,她還像孩子一樣……你想見她?我正去找她呢,你跟我一道來吧。」
我樂不可支,開車把蘭姨送到玫瑰的家去。
那一天很熱,她住的屋子門口有一株兩人合抱、火艷艷的影樹。唉,英國風景再美麗,就是沒有這種逼人而來火辣的感覺。
門沒有鎖,蘭姨推門而人,一面皺著眉頭。
玫瑰的家不像一個家。
柚木地板很亮,鋪著一張極大極美的天津地毯,藍杏兩色,地毯一頭放著青瓷中國大花瓶,裡面插著大篷大篷的乾花,褐色的、米色的。屋頂上吊下來無數的玻璃珠玻璃球,又堆著畫、畫架子、顏料、畫布、筆,屋子裡空寬得很。
但沒有開冷氣,熱浪是驚人的,透過露台上的竹簾,陽光一絲一絲投在牆壁上,牆上掛著一幅字,寫得龍飛鳳舞:「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廉垂攜手暗相期惆悵
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但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我怔住了半晌。
全間客廳可以坐的地方只有一隻大樟木箱與一張搖椅。
蘭姨當然討厭這裡,她叫著:「玫瑰,玫瑰!」
一陣風來,露台上的銅風鈴、貝殼風鈴一起響了起來。
玫瑰出來了。
她胖了很多,但看得出是那種結實的胖,赤腳,一條破得深深淺淺打補釘的牛仔褲,一件芝土布的襯衫,沒有內衣,她豐滿的體型包在這種原始的衣服下,像重諾亞筆下的女人,臉頰是紅的,皮膚崩緊著,閃著光,濃眉下的眼睛充滿了笑,她向我們走來。
她厚厚的黑髮束在頂上,盤成一個髻狀,插看一枝玉簪。這樣不中不西的打扮,就在她身上,才顯得奇異的美。她比兩年前反而年輕了,添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野氣。
我難以自制的趨上去。
她看著我,她問:「家明?你是家明吧?」
我點點頭。
她坐下來。
我點點頭,目不轉睛的看著她。
她從茶几上拿起了一隻盒子,打開了,裡面有菸絲,她拿紙張卷好了一枝煙,用卡地埃打火機點者了,把煙以食指與拇指輕輕拿著,一口口的吸。
我狂喜,我終於找到她了。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從房間裡走出來一個外國男孩子,金色的捲髮垂在肩膀上,眼睛翡翠似的綠,一件汗衫,一條長褲,手裡拿青一杯飲料,杯子裡的冰塊與玻璃撞得叮叮發響,混著風鈴的聲音。陽光使我目眩,我知道我又來錯時候了。玫瑰自他手裡接過飲料喝了一口,他自玫瑰手裡拿了煙過去吸。
我來得不是時候。
蘭姨交待了幾句話,就走了,我也走了。我來得不是時候。
緣份就是時間,這是對的。
這一次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暑假過後,我回去讀書,一直讀到畢業。父親最大的願望是要一個博士兒子,我就讓他達到願望望,我沒有讓任何人失望。我回家找了一份工作。
我認識了更多的女孩子,但是沒有一個真正合我的心意。
有時候我與她們出去一次,兩次,但從來沒動過要結婚的念頭。我覺得她們的不足,做女朋友就可以,妻子?妻子到底是一輩子的事。
對我有興趣的女孩子很多,我一點也沒有大言不慚,我尊重她們,但也避著她們。
我廿八歲了。
媽媽開始焦急,她要我結婚。
我常常用微笑推搪她。
我的老闆不多久就知道廠里這個人,他很賞識我,要請我吃飯。夜飯設在他家裡。我必需去,於是我一個人去了,他很驚異,他問:「沒有女伴嗎?家明?」我搖搖頭。他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了,但老得很風趣,不討厭。
他招呼我到他的書房裡去坐,他是個風雅的有錢人,家裡布置得豪華,不過相當含蓄,我揀適當的話說,他很喜歡我。「我們需要你這種青年。」他由衷的稱讚我。
我有點不好意思。
然後他抬起頭來說:「啊,家明,來見見我太太。」
我轉身,我看見了玫塊,我完全呆住了。
玫瑰春到了我,也怔了一怔。她放肆的著著我。我側面的著著她。第一次,第一次,她開始真正的看我了,我知道,那是因為我現在是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