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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47 作者: 亦舒
    不過伊人已經離開了。

    我到露天茶座吃辱酪,今日天氣比昨日更好,這樣晴朗的天氣,如果到山頂往下看,可以用肉眼看出去一百公里。

    這時有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以為是當地的小孩子間我討零用錢,一轉頭,看到美琴。

    我意外驚喜,「你還沒有走?」

    「我告了假,多玩一天。」

    我連忙站起來讓她坐。

    「假准了?」

    「他們也不想逼我,」美琴說:「樂得做順水人情。」

    我問:「你怎麼會找到我?」

    她狡猾的笑,「昨夜我悄悄跟住你,相信嗎?」

    當然不會,但她一定有其它的方法。

    她自己揭曉,「從你帶的火柴盒子,我找到這裡來。」

    「如果我不住這裡呢?」

    「那就是沒有緣份。」

    「你昨晚為什麼不問地址?」我急問

    「昨晚我還沒有決定留下來,今早我到機場才折回的。」.\n

    原來如此。

    我看著她清麗的面孔,頗有點大事已定的感覺。她是一個畏羞謹慎的人

    能夠為一個異性跨這麼一大步,當真不易,說不定是經過通宵思考來的。

    但這個時候她卻氣定神閒,伸個懶腰,眯起眼睛,看向海中心。

    侍者托著銀盆,送來電報。

    美琴開頭以為是她的,看過名字,才說:「是你的。」

    我並沒有拆開。

    美琴的雙眼打著含蓄的問號。

    我解嘲地說:「我父親來催我回去。」

    她臉露訝異之色,「你來渡假已經多久?」

    「大半個月。」

    「也許是該回去。」

    「獨生子也不好做,」我無奈的說。

    她笑,「我想人人都不好,做人根本全不好做。」

    「今天我們不要理這些問題。」

    「非得要好好輕鬆一下。」她說:「別辜負這一天。」

    「是的,一定。」我握著她的手,「多謝你來找我。」

    她溫婉的笑。

    如無意外,必有佳音。

    「來,約瑟,我們下山到村莊去。」

    我們剛開步,侍者上來說:「楊先生,櫃檯有人找你。」

    「誰?」

    「是一位女士。」

    美琴看我一眼,有點尷尬。

    我說:「你放心,那決不是我女朋友。」

    美琴笑。

    我到櫃抬一看,看到大姐站在那裡。

    她怎麼來了?我傻了眼

    我連忙為她們介紹。

    大姐沒把美琴認出來。

    她對我說:「叫我來把你押回去。你沒收到我電報?」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瞧這裡風光多美妙,索性把爹媽也叫了來玩玩。」

    「大姐白我一眼,「我有正經話同你說。」

    我說:「你先上去沐浴休息,中午我來找你。」

    「你再溜開的話,別怪我對不起你,」她責備我,「都是為你,我才坐這種長途飛機。」又自覺太過分,連忙向美琴補一個笑。

    我把美琴拉到一角,「別理她,我們走。」

    美琴胸有成竹地看著我。

    我很尷尬,「你看,做人不容易。」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便是那位楊約瑟。」她側著頭看我

    「是的,」我無奈:「你猜著了。」

    「楊約瑟,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你亦是個逃避現實的名人。」

    「我比你略好,我的面孔不為人認識。」

    她接下去,「所以才瞞了我一天。」

    我苦笑。

    「你放棄承繼權的消息布滿所有華文報紙,」美琴說:「每一段消息我都有拜讀。當時我心想,怎會有這樣一個人?沒想到不但遇上了他,而反還為他留下來。」她神色有點腆,極其可愛。

    我倆真是同病相憐。

    我說:「祖父產業分兩份,父親與叔父各占一份,叔父一系在過去廿年來逐漸衰敗,有權無實,父親退休,要我上台,股東乘機要逼我叔父下台。我同叔父感情好得不得了,事實上我像他多過像父親。我能這麼做嗎?當然不可以,與律師會計師商量過,唯一可行之法便是退出。」

    美琴靜靜的聆聽。

    「到了這裡,」我說:「我才發覺沒有紛爭的世界是多麼可愛,樂不思蜀。」

    「但是鬧出那麼大的新聞,不影響家族名譽嗎?」

    「現在也無所謂,大報也不敢指名道姓,不是用諧音就是空一個字,至於小報黃綠雜誌只好置之不理。不然還能告他們不成?何苦跟無聊的人結這種怨。」

    「你父親不生氣?」

    「不氣,我們整家人的特性便是遊戲人間,父親笑說:「大抵我們楊家可算是名人了,不然哪來這麼多花邊小道消息。」」。

    美琴但笑不語。

    「你也是呀,如果你不紅,誰來造你謠尋你開心,他們還不干呢。」

    「你倒明白我的苦樂。」她有感動的成份。

    我開玩笑:「報上說我有隱疾,所以不能承繼楊家的產業,你不怕?」

    美琴笑,「報上說我結過三次婚,有個兒於已經十八歲,養在美國,你又不怕?」

    我喃喃道:「有些人還說我生癌,不久人世。」

    「那還不算厲害,有謠言說我已經死在東南亞。」

    我吐吐舌頭,「真有他們的。」

    美琴說:「想下去真不能一笑置之。」她有點光火。

    我詫異,「為什不?你一定要維持風度,想想歐洲的皇室都要身受其苦,你會好過得多。」

    她說:「別讓這些事妨礙咱們的樂趣,今天打算怎麼過?」

    「今天?今天恐怕要跟我大姐一起過。」我苦笑。

    美琴笑,「看樣子我來得不是時候。」

    「正是時候;」我說:「正好趁機會與我家人熟稔。」

    「他們可難相處?」

    「絕不。」我說的是實話。

    美琴仍然猶疑,大概她以前有太不好的經驗。

    「而且我的事,純粹是我自己的事,」我說:「我不是家庭的奴隸。」

    她略表猶疑,但畢竟是個有果斷的女性,未來掌握在她自己雙手,立即釋然。

    當日中午,我與大姐開談判,美琴旁聽。

    父親差大姐來講條件,叫我回去,公司暫不分家,他延遲退休,以免家族決裂,同時決定把股權買回來。

    大姐一向是父親的左右手,一邊講大事,一邊並沒有冷落美琴,密不通風的招呼著她,真能幹,比我強一百倍。我感喟,誰說生女兒不好?

    大姐最後說:「你也該回家了,父親掛念你。」

    「好好,同你一起走。」

    「我?好不容易收拾東西來到這裡,怎麼回去?我明天轉道到巴黎。」

    我向她頰頰眼。

    大姐咕噥,「這裡有什麼好?幾條破柱子,一個海,太陽曬得眼睛都睜不開來,悶死人。」

    我忍不住笑。

    「你這狗頭,笑什麼?」大姐責問。

    一點詩情畫意都沒有,大姐是那種住在巴黎四年也可以不進羅浮宮的人,然則有什麼損失呢?當事人無知無覺.\n我悵惘的想:她致力做著名的楊大小姐就可以了。

    大姐仍然沒把美琴認出來,她交待清楚後揮揮手回酒店房間去。

    我同美琴約好:「明天你去洛杉磯,我回家,五天後我來找你,把電話號碼及地址通通交給我。」

    她不響。

    「遲疑什麼?」

    她輕輕說;「何必拖一條尾巴?」

    這要緊關頭不能放鬆,我立刻說:「今天已經是個尾巴,一人走一步,我決定的事很難反悔,反正大家都是小報上出鋒頭的人物,半斤八兩,什麼地方去找一個天涯淪落人?」

    她抿著嘴笑。

    「既然叫我遇上了你,」我說:「至少可以做朋友,別害怕,我也不是贊成盲婚的人。」

    假以時日,她會發現我的好處。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

    黃昏時大姐問我:「那位小姐是高美琴不是?」

    我說:「你知道了?」原來她水仙不開花。

    「人家跑到這麼遠來渡假,就是不想被人認出來,你偏去相認,多沒禮貌。」

    她真會替人著想,我很感激。

    大姐問:「會不會有進一步的發展?」

    「有。」我喜不自禁。

    「恭喜。」大姐也笑,「我們可不用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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