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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47 作者: 亦舒
    「不是吧!」

    「當然不是。」我笑。

    「為什麼嚇我?」她輕輕問。

    「我慣於欺侮女孩子。」我說。

    「我同情你姐妹。」

    她出乎意料的健談及隨和,適才的沉默一掃而空。

    實是一個可愛的女子,但沒人追。

    大抵每個男人都想:高美琴還會沒人追?王孫公子,巨富商貢,排隊排得一百公里長,何必去自討沒趣。

    據說還是億萬女富翁哪。

    誰知道一個人坐在船上。

    船緩緩泊岸,嚮導大聲叫我們過跳板時應當小心。

    我禮貌地扶她過去。

    小販立刻上來兜售糙帽。

    我取了兩頂,「台灣製造,香港製造,要哪一頂?」

    高美琴笑,「隨便。」

    我付了錢,把帽子給她。

    她欣然戴上。

    根可愛,我想,這樣可愛的女子居然寂寞。

    一路上,羊腸小徑兩側有人擺賣,遊客要失望了,見殼都來自菲律賓,襯衣在韓國fèng制。

    我說:「只有黛安娜神殿是貨真價實的。」

    「很美。」她說:「小時候在畫報中讀過希臘神話,便一直想來,總算抽到空,還了心愿。」

    我們在路邊咖啡店坐下,她脫下眼鏡,一雙碧清妙目。

    侍者取來酒及青菜沙拉,她堅持要喝礦泉水。

    「你為什麼一個人?」她問

    「難覓知心人。」

    「多寂寞。」她很替我惋惜。

    「沒法子,」我據實說:「我不太追究理由,也不打算承認是我的錯,只得暫時過沒有伴侶的生活,我沒有自卑。」

    「說得好。」她稱讚。

    我聳聳肩,被一個那樣的女子稱讚,到底有點飄飄然。

    她站起來,「我去洗手。」

    這一去便是好久,嚮導來找人,說要出發。

    「少了一個。」大家說:「你去找一找。」

    我也急,四周都找過,不見人。

    我只得叫:「高美琴,高美琴!」

    在小徑紫藤花影映之間,她聞聲奔出來。

    眾人鼓掌。

    她紅了臉。

    「來,要出發了。」我說。

    她看我一眼。

    「到哪兒去了?」我問。

    「我見那邊村落小店有銀器賣。」

    我攤攤手,「買買買,女人的通病,什麼都要買。」

    她笑出來。

    過很久,她問:「你知道我是高美琴?」

    「對不起,我是逼不得已。」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嘴裡嚼著橄欖。「第一眼看見你。」

    她嘆一口氣。

    我說:「為何嘆息?應當驕傲,等到別人不認識你,那才慘呢。」

    她過一會兒說:「你說得有理。」

    「來,讓我們暫時忘記你是誰,騎驢子去。」

    我拉起她的手,扶她上驢子,替她拍照留念。

    她開懷的笑了。

    忽然之間,我覺得夏季的陽光還比不上她笑臉明媚。明星到底是明星。

    我們在傍晚回到雅典。

    霞光萬道的天空下我約她晚餐。

    「好。」她不加考慮就答應下來。

    「七點正我來接你,你住哪裡?」

    「麗晶。」

    「別遲到,我在七點十分還見不到你,就不帶你去買土製手飾。」我警告她。

    她既好氣又好笑的看著我,「所有的錄音師及樂隊都會告訴你,高美琴永不遲到。」

    「那最好。」

    她果然沒有遲到。

    穿件露肩的裙子,面孔曬得紅紅,尤其是略扁的鼻樑上,起了數顆雀斑,顯得俏皮。

    我們先來金銀市場。

    小小的店擺賣手飾,風情有點像摩洛哥及土耳其,不知是誰抄襲了誰的風格,反正都是地中海國家。

    「是真的嗎?」美琴問我。

    「這就不能追究了,只要你喜歡,管它是真是假。」

    她點點頭,抓起一串金鍊子,往脖子上比。那是一隻只金子的小見殼。

    我為她討價還價,一千截瑪的貨品還價至兩百。

    她笑,「你真厲害。」

    「還價的時候我最毒。」我說。

    然後我們去吃海鮮。

    傍晚空氣略為涼快,白色的餐館情調甚佳,土牆上爬滿不知名淺紫色的花,晚霞映到美琴那雙著名的眼睛裡去,她戴著剛才新買的飾物,有種心滿意足的樣子。

    「開心嗎?」我問。

    「很開心。」她似個小孩。

    「吃這蛤蜊,味道奇佳。」

    「可惜不久就要回到現實世界去。」她說。

    你的現實世界才不現實呢,五彩繽紛。

    「是嗎?那是因為你不在那裡工作的緣故,當你一天花十多小時在錄音間的時候,你也會欲哭無淚,舞台上的兩小時等於一年的籌備與排練,血汗淚又有誰曉得。」

    「但你是得到酬勞的。」

    她想一想,「是,」她解嘲說:「不然誰幹這一行?所以我不應埋怨。」

    這倒是真的,她很少接受訪問,很少訴苦,很少解釋。她很寂寞,工余大部份時間躲在加州的一座別墅中。這些都是看報導看回來的,我發覺雖然不認得她,但卻知道很多關於她的事,一半真,一半假。

    「有沒有想過多結交些朋友?」我問。

    「試過,太辛苦,放棄了。」

    「為什麼?」

    「異性朋友,多出去幾次,記者就說我同人家談戀愛了。同性朋友更難維持,要做到不卑不亢,談何容易。想通了不如在家看書算數。」

    「你總有一班心腹。」

    「有,公事上的朋友,一下班各忙各的去。」

    「你已經站在最高峰,還有什麼煩惱?」

    「最大的煩惱便是被人歪曲我所說所做的事,真是欲哭無淚,後來心灰意冷,於是把一切都視作「多謝賞臉」,不去理它。」

    「是可以不必理會,樂得大方一點。」

    「但是人們又說我因理虧才默認,不敢聲張。」

    我微笑,「你別以為只有明星才會遭遇到這種煩惱,我們普通人也一樣,同事與親戚朋友間是非多多,只不過沒有人有興趣寫出來。」

    「背後議論,聽不見也算了。」

    我說:「也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含蓄,有些人假裝關心你,把什麼芝麻綠豆不利於你的事情都來不及告訴你,使你生活不愉快,看你眼睛鼻子的反應。」

    「為什麼人都這樣?」美琴非常絕望無奈。

    「不知道,」我微笑說:「人就是這樣。」

    「沒法子解決?」

    「沒有法子,」我說:「還是接受現實算了,歷來有許多話你可以安慰自己,譬如說「不召人妒者為庸才」之類。」

    她笑起來,「你真是幽默。」

    我舉起杯子,「共勉之。」

    杯子裡的啤酒是對過水的,而且微溫,但不知為什,我忽然覺得它別有風味。

    「我師傅老同我說:別太緊張,放鬆來做,遊戲人間……漸漸我也往這條路上走了……」

    沒有霓虹光管的天空上,星星特別明亮閃爍,如一天藍絲絨上的鑽石。

    「要回去了。」我說。

    「多坐一會兒。」她懇求。

    「明天有什麼計劃?」我問得很小心。

    「明天我要回洛杉磯。」

    我點點頭,略感失落,要分手了。

    「你呢?」

    「我的假期比較長。」我說。

    「打算到什麼地方去?」

    「哪裡都不去。」我笑,「每天起來散步,游泳,打球,光是看不到中文報紙,已是幸福。」

    「你也有同感?」她欣喜。

    「當然有。」

    她遲疑很久,沒有再說話,但我看得出她原本不知想說什麼。

    在酒店門口我與她道別。

    沒有明天了,我想。

    她問我:「你叫什麼名字?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名字有什麼重要?」我說:「我叫約瑟。」

    她向我揮揮手,微笑道別。

    助人為快樂之本,今天我令一個美女開心了,睡得特別穩。

    第二天醒來,只余惆悵,本來這假期打算心如止水般好好休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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