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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47 作者: 亦舒
    「你真狡猾。」

    「社會的錯。」我擠擠眼。

    「有時很壞的作品也能得到好評。」大成不服氣。

    我笑,「噫!你妒忌,你夠膽說人家的作品壞。」

    他沉思。

    「大成,別再想下去,出版社來催稿了。」

    「我還沒有題材。」

    我怕他在一夜之間白了少年頭。

    「你以前說的,大成,順手拈來的題材最好。」

    「不可以,讀者要求不一樣了。」

    我很替他難過,他說過,一個寫作人最怕碰到這種關口:文恩乾涸。

    到家沒多久,他便成為憂鬱小生,深居簡出,也不再接受訪問,亦不搞宣傳。

    我很怕他會得在本市消失。如果他一直有作品面世,那不宣揚也不打緊,怕只怕一無作品,二不露面,一下子他就遭淘汰。

    一日半夜,他打電話來,大成承繼了許多候活曉治的習慣,他甚至不在白天與人聊天,因為他說黑夜令他覺得安全。

    他說他要寫一本小說。(語氣像他從前根本沒有寫過小說一樣,一點信心都沒有。)

    「用什麼題材?」我怕掃他的興。

    「我做了許多資科搜集,我要寫三十年前的上海。」

    我不出聲。

    這也很容易,隨便找一個五六十歲的上海人,就可以從他口中得到一切資料,這有什麼稀奇,很枯燥的題材,我看不出為何八十年代的讀者要對三十年前的事感到興趣。

    但我不敢發表意見,我怕他更加意興闌珊。

    「戰爭場面很難寫。」他說。

    「你可以寫「沖呀」……」我忍不住說。

    「你再這樣我真的不同你說了。」

    「大成,為什麼一定要戰爭?」

    「戰爭鐵蹄下的人民是偉大的。」

    「大成,我們不偉大嗎?努力建設一個這樣先進而繁榮的城市,每個市民都有發光出力,你為什麼不在這方面取材?」

    「寫一個富翁白手成家?」

    「不,大成,寫一個中等階層的白領在他工作崗位的鬥爭已經可以了。」

    「太普通了。」

    「我知道。就像畫家說畫人太不討好,略為出錯就吃不消兜著走。畫鬼最容易,誰見過鬼?」

    「你見鬼。」

    「大成,無論寫什麼,別毀了你自己。」

    「你怕什麼?」他詫異。

    我伯他會服食藥物來刺激思路,又沒敢說出來。人與人之間,已經長久沒有正式交通了。

    「至要緊是寫,」我說:「明天開始吧。」

    「我不想再寫沒有意識的作品。」

    「什麼是有意識,什麼沒有意識,讓讀者決定好不好?」

    「讀者最沒有意識。」

    「這樣說是很危險的。」

    「真的,誰寫他們都看。」

    「那為什麼美姿畫報要出高價找你寫?」

    「這是老闆的虛榮心,他們喜名牌貨色。」

    「那麼開頭你亦是寂寂無名之輩,你是怎麼成的名?」

    「因為我比別人肯寫。」

    我忍不住說:「大成,當然是因為你一直比人寫得略好,讀者與老闆都對你有信心。」

    「是嗎?」仍然自卑。

    我現在發覺了,要害一個人,千萬別把那人批評得一文不值,要贊他,把他贊得上青天,下不了台。大成就是這樣被害死的。

    我說:「大成,趕快寫。」

    「我已經盡力,寫不出。」

    「大成,千萬別這麼想。」

    「你會不會救我?」

    「如果我做得到,大成,我一定為你做,但別忘記我是外行。」

    「但你是一個讀者。」

    「我說的話你又不相信。」

    「你說來聽聽。」

    「大成,我只有一句話,請寫。」

    「這算是什麼意見?」

    「大成,我覺得你已經住在一隻繭里,很難接受外頭的意見了。」

    說得嚴重點,他幾乎已經病入膏肓,他一定要自蛹進化為蝶,事不宜遲。

    「快動筆吧。」我說:「我來幫你做大綱。」

    「真的,」他喃喃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我真慚愧。你懂電腦,我不懂,我會寫字,你也會。」

    「會寫字不一定會寫小說。」

    「你太看得起我們了,不會寫字的人,也會寫小說。

    「出來看電影,大成,有幾套非常好的科幻片子上演。」

    「我不想出來。」

    「別走進死胡同,我找人出來陪你聊天。」

    「誰?」

    我說了幾個名字

    他沉吟說:「若果是他們,我情願看電視算了。」

    「大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這些人縱有千般不是,也都是老朋友,怕什麼?」

    「我心情不好,無話可說。」

    「你再這樣,我放棄你。」

    「你明天還要上班,先睡吧。」

    「你又打算耗到天亮?」

    「你別管我。」他掛斷電話。

    以前,以前大成不是這樣的。當大成寫得最多的時候一天要生產五千字,但每個字都有紋有路,每篇文章都擁有讀者,每天他只工作三小時。

    那時他是神采飛揚的,熱愛生活,也熱愛朋友,一叫就出來,玩得痛快淋漓,有說不盡的話,發表不完的意見。

    他穿得時髦,吃得精緻,略有空便去旅行,愛宣傳時便接受訪問,愛靜時使隱居一會兒,一切率意而行,是一個有作品的藝術家,風度翩翩,成個人洋溢著氣質。

    我真不知他怎麼會變成現在這種奄奄一息的樣子。

    那時他根本不留意到本身的存在,天天工作,為讀者服務,今天的他多麼做作,又這樣又那樣,不外為著標榜自己,把讀者丟在腦後。

    他丟棄讀書,讀者何嘗不懂得丟棄他。

    我懷念過去的大成。

    他成個人變了,我漸漸不認識他。

    以前我們逛書店便可以消磨成個下午。

    逐本言情小說取出來研究,取笑別人的書名及筆名,打開來看作者附送的玉照,誰實際已是老女人了,誰又稍欠風騷,然後大成會取起他自己的作品,批評得一文不值。

    我們去乘地下鐵路,如果遇見有人看他的作品,我便會打開話匣子,詫異地與那名讀者攀談:「好看嗎?峻峰的小說好看?不會吧?」也不理人家怎麼想。

    很多人以為我們在戀愛,其實不是的。

    此刻看來,未免慶幸我們從來沒有戀愛,否則結了婚,他忽然之間要尋找自我,那可怎麼辦,由得妻女吃西北風,抑或男女平等,由女方來背家庭擔子?

    所以這年頭,女人的門檻也精了,很少人嚮往嫁藝術家,科學家專業人士之類越來越受歡迎。他們不但情緒穩定,收入也很穩定。

    又過幾個星期,大成沒有影子。

    在情在理,我都不能就此放棄他,我只得登門造訪。

    下午五點,他還在睡覺。

    傭人說他在街上逛至天亮才回來,又狂寫一輪至中午,才上的床。

    我很高興,日夜顛倒不要緊,只要緊他在工作。

    進他書房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寫是寫了,滿地都是字紙,團成一堆堆。

    等於零。

    我拾起看,有些只寫一個字,有些有兩三行字,有些寫了半張,也有全張的。

    至大的浪費。

    從前他寫文章,如行雲流水,運筆如飛,思潮洶湧,從不用真正絞盡腦汁,一切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寫一本書比什麼都容易,才情真正豐富。

    現在不知如何會這麼困難。

    書架上四五十本書本本暢銷,有幾本特別受歡迎的已經出了精裝版本,專供讀者收藏……

    他退步了,不能再寫了。

    我坐在他書桌前,感慨萬千。

    忽然聽見大成在背後說:「你來了。」

    我轉頭問:「難道不可以來看你?」

    他雙目紅如小白免,人很瘦,走到我身邊坐下。

    「大成,這是為什麼呢?」我呶呶嘴,叫他看地下的廢紙。

    「寫得不好。」

    「也許讀者喜歡看呢。」

    「不能欺騙他們。」

    「言重了,如果他們覺得不值,下一本就不買了,你又不能騙他們一世,他們也是很精明的。」

    他點起一支香菸。

    「你抽菸!」我驚呼。

    「抽菸有什麼稀奇?哪個作家不抽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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