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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47 作者: 亦舒
    她什麼都走先一步,占了便宜。

    當年要爭取一個好男人的競爭是激烈的,而女人投身工作的機會卻比較好。而現在,她有名譽有地位,又沒有老,真是什麼樣的男伴都有。

    我同我那一半說:「外國人真聰明,而且還不是小聰明。」

    丈夫說:「你也不壞呀,有個好家庭。」

    「生孩子誰不會,哪個女人不是把一個背一個拖一個。」

    丈夫說:「像我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還沒處找。」

    「那還得看下半輩子,言之過早。」

    「外國人也得付出代價的。」丈夫說。

    「我也有付出呀,你看人家仍然是細腰身,七年前的衣服仍然穿得下,我已成為水桶。」

    「但是你可以說是為家庭犧牲的,她可不能說是為社會犧牲。」

    這倒也是。

    「你有一點頭昏身熱便可挾以自重,在丈夫子女前嘆聲勞苦功高,她可不能在老闆面前嚕囌。」

    話都給男人說盡了。

    有時候只覺生活沉悶,不知外國人如何應付,也許未必夜夜笙歌,到底多幾個變化。

    近來她也不大打扮,很多時給我們的感覺是有點疲倦,但誰有膽子及自信去批評她。

    反正她之步伐與我們從不一致,大家熨頭髮,她留直,大家把頭髮洗直,她又熨發,人舍她取。

    最近一次我間:「你在哪一家理髮店?」

    她說:「我一向自己洗,半年沒上理髮店久」真不得不服貼。

    她梳一個阿婆髻。其實女人並不會因髮型而變得年輕或年老。束髻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仍然是小女孩,因缺乏自信,很多女人一過廿七八便愛打前劉海企圖遮住皺紋,弄得不好看上去只覺油膩,適得其反。

    或許外國人的諸般恐懼都擱在心中、我們看不出來。

    或許她午夜夢回,痛哭失聲,但這些沒有人知道,我們看見的,仍是她的風光。

    在一個偶然場合,她被我丈夫的一個老同學看見,人家即時驚為天人,要求介紹。

    我丈夫想推:「現在這種獨立型女性很多,何勞我們作媒。她們不大肯生育,不會是好妻子。工作又忙,說不定應酬比另人還多。」說了一大堆侮辱之辭。

    我看不過眼,拍胸口說:「此事包我身上。」

    那位同學歡天喜地的去了。

    我被抱怨:「你幹麼接這個球?人家還會沒有朋友?聽說升職的時候花籃連房間都軋不下,直擺在走廊上。」

    我笑說:「我雖只在小家庭中兜圈子,也懂得送花的不一定是朋友,朋友不一定要送花,這種表面功夫哈人都會做,你只要在高位上,那還少得了花友飯友。」

    「真心朋友不是那麼容易找的。」

    「我願意為她試一試。」

    「當心碰一鼻子灰。」

    「她也是人呀。」

    「你敢不敢打件毛衣給她穿?你一定會想:她萬一不穿丟進垃圾筒怎麼辦,一片心血付之汪洋。別野人獻曝了,你認為難能可貴的東西,人家眼中不值一哂,人家道行多麼深,不會因你高興的事而高興。」

    我扮個鬼臉。

    當時雖無作說服狀,但事後也覺得丈夫說得對,他不會指一條黑路給我走。

    故此包在我身上的這件事,遲遲不見實施。

    那同學益發盼望,求了又求,求了又求。

    我只得辦一個茶會,請三五知己,認明大家聚一聚,並不是相看。

    這才知道原來擺下筵席,不一定有出席的人,大家都說忙,茶會又無吸引力,到頭來反而是外國人最慡快,答應來吃點心,到底叫她外國人,不是沒有理由的。

    那日一早準備起來,做這個做那個,又把發了黑的那套結婚禮物銀茶具取出打磨,累得筋疲力盡。

    早知出去吃算了。

    但又怕胡亂叫幾個菜沒誠意。

    到時大駕光臨,只得那位老同學及外國人。

    不相看也是個相看的格局。

    外國人依然故我地瀟灑,長褲襯衫,配條浦昔拉底的碎鑽項鍊,出奇別致的配合,我放下心來。

    瀟灑或活潑或豪慡得過份,全部變為神經兮兮十三點,外國人永遠適可而止,一點不著痕跡,捉不到半絲錯。

    她一頭秀髮剛洗過,還半濕,濃厚地散在肩膀上,她打趣自己:「像不像大野洋子?」

    我連忙替她梳一條自頭頂一直編下來的松辮子。

    她閒閒問:「最近做些什麼?」

    「什麼也沒做,」我自慚形穢,「混日子。」

    「不見得,孩子都這麼大了。」

    「孩子自動會大的。」

    「不要妄自菲薄。」她笑。

    我坐下嘆口氣,「也想看本正經的書,一打開,頭馬上痛,呵欠一個接一個,連主角名字都讀不出來。」

    「你看的是什麼書?」

    「馬爾蓋斯,我都買了全套在那裡,看不到三頁,精神又轉到秘聞周刊上去。」

    我們大笑。

    外國人躺在我家沙發上打盹,用墊子擱臉上遮光。這就是不化妝的好處,行動自由。

    那位老同學帶了兩盒蛋糕來。

    我早己做了三種點心,吃到下個月也吃不完。

    他指指沙發,意思是:她?

    我點點頭。

    他走過去,坐在她對面。

    我咳嗽一聲,她把座墊移開,微笑著打招呼。

    氣氛還過得去,外國人並沒有把小時候的冷淡帶進成年,不過老有點心不在焉,精神並不集中,對該位男士並無眼前一亮,他沒有什麼希望。

    未了也沒要人送,自己駕車打道回府。

    家中剩下近一百塊蛋糕,不知如何打發。

    我同丈夫說:「其實那位先生條件不錯……」

    「告訴過你,不錯是不夠的。」

    人家對她很滿意。

    「別再多管閒事了。」

    太太們都愛做媒,因她們在小圈子內生活,自覺幸福非凡,便生出有福共享的偉大念頭,認為有人接收才是生活真諦,非常天真。

    我也是天真的一份子。

    他們在事後並無聯絡。那位先生,沒多久便成為一位女畫家的愛婿。

    我很唏噓,把外國人當普通一個女子來欣賞是不夠的。

    自此之後,我沒有再為什麼人介紹異性朋友。

    丈夫說得對,真是一宗吃力不討好的事。

    外國人對異性的態度,又那麼冷淡。大概理想的對象還未出現。

    我問過她:「要怎麼樣的伴呢?」

    「伴?我朋友很多,什麼樣的伴都有。」她微笑。

    「我是指終身伴侶。」

    「我並不需要。獨自生活很逍遙。」

    「晚上怎麼辦?」

    「睡覺,我沒有失眠,白天為生活像只猢猻般滿山走,晚上一倒在床上便熟睡。」

    「睡前呢?」

    「看雜誌書報電視,要不在外應酬。」

    「一輩子不結婚?」

    她不肯再說下去,表情頗有點夏蟲不可以語冰的樣子。

    或許她已有男友,不想說明親友聽。

    她永遠是我們這一堆人里最時髦的一個,大家密實的時候她公開一切,等到現在事無不可告人之際,她又是最沉默的一個。

    親戚中好幾對夫妻正鬧離婚。

    表妹那一對至今尚有商有量,卻無法在一起生活,分手仍是好朋友云云,不知做朋友可以做到幾時,大抵做到表妹夫再找到女友為止。

    表姊卻與表姐夫大打出手,因他外頭有人,吵得天下皆聞,她日日約了人訴苦,也不管是誰,嘩嘩嘩說了再講。奇怪,並無人笑她,大抵認為她那樣的人說那樣的話是應該的。

    如果外國人透露一言半語,肯定立刻被人當笑話說一百年,因為外國人太強,再苦也得維持鎮靜,不可失態,但人們對於表姐的要求是不一樣的。

    連表哥也要與妻子離婚,同學六年,結婚十年,孩子都小學畢業,仍得分手。

    什麼時候輪到我們?我並不那麼肯定。

    也許外國人是對的,她什麼都見過,婚結不結無所謂,生活愉快至重要。反正結了也要分開,倒不如像她那樣。

    漸漸覺得外國人偉大之處,她總比我們著先機,咱們磨磨磨,好不容易看清楚一個問題,她早已實踐,不可思議、聰明。

    她幾乎沒成為我的偶像,故此見面的機會也頻密一點。

    她不大肯出來見人,所謂見得多,也不過是一個月一次。

    她老說:「別將我神化,我也是逼不得已走走,才走出一條新路來,現在很多女性也跟我一樣。」她笑,「離婚都離得七七八八,也早已不流行同居,反正生一個人,死一個人,生活越簡單越好。」

    每當過年,最羨慕外國人,連花都不必插,更不必拜年,備果盒,辦年貨,放假就是放假,真正的休息,沒有親戚上門,她自己也不必往親友家串門,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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