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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47 作者: 亦舒
    「這是我的榮幸。」

    「我們像兄弟姐妹一樣,誰也沒在誰面前裝模作樣,你放心。」我笑。

    他還是笑。

    我覺得他比別人斯文,也比別人禮貌,我並沒有大為感動,不久他便會同流合污,我很有把握。

    送我到家,我朝他擺擺手要道別。

    他盼望的說:「不請我上樓喝杯咖啡?」

    我睜大眼表示詫異。有這種事?他把我當女人?真是意外,在這一間公司里,沒有人當誰是有性別,總而言之,每個人都是中性人。

    我說:「家裡一團糟,亂得見不了人。」

    他微笑,「那改天吧。」一副「我懂得」的樣子。

    我忍不住,「不相信?上來看。」

    我拉他上樓,門一打開,屋子真的亂得不像話,一進門便是一大堆唱片與雜誌,昨天消磨至半夜的成績。廚房裡杯碟全部疊高未洗,沙發上有毯子,躺在上面看電視,覺得涼抓來蓋的。

    我解釋:「鐘點女工休息,明天情形會好些,明天再做咖啡給你喝」

    他幽默的說:「那我告辭了。」

    「再見。」我關上門。

    噓出一口氣,下妝,淋浴,一天又過去。

    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想:是呀,可以辭掉工作放假,誰等這份薪水來養家活口?但放假又往哪裡去?我不是不知道世界大而壯麗,許多人到印度與尼泊爾去,但我怕髒,萬一染了天花、痢疾之類,那真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所以來來去去只好巴黎東京。

    我並不是形態浪漫與生性開朗的一個人,我顧忌很多,耽於逸樂,最好在鬧市中做觀光客,隨時可以出來熱鬧一下,但又不能天天應酬繁忙………

    找一個男朋友是最佳解決辦法。

    小董有可能嗎?

    我跟我自己搖頭。

    他跟我一模一樣,是個大城市裡的小市民,跟他在一起,我的生態形式就被肯定了,一輩子得這麼過,他不像是個可以豐富我生活的人。

    第二天上班,他熱烈的與我招呼,我只冷淡的朝他點點頭。他很聰明,眼神立刻一沉,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表示親熱。

    中飯趕功夫,他替我買了飯盒子上來,我道謝:「下次輪到我。」

    我邊吃邊做。

    他說:「當心胃氣痛。」

    「習慣了,哪一天正正經經的坐下來吃三餐,每餐三菜一場,保證消受不了,一命嗚呼。」

    「別說得那麼慘。」小董笑。

    「不相信?你在中環做一個抽樣調查好了,試問有多少人是吃了早餐施施然出門口的?一個也沒有!」

    「要吃三餐也容易。」他說。

    「我也知道,嫁個中等職員,同他母親住,辭掉工作在家帶孩子,由奶奶煮飯,從早吃到晚……我也想過,自覺不適合,所以沒想下去。」

    我運筆如飛,小董知道我與他道不同,所以默默走開。

    不,不一定要有錢的。生活費我自己有。

    要一個懂得化腐朽為神奇的對象,可以令沉悶刻板生活添增一道無形的彩虹,一顆顆滿天的星星,一閉上眼我們兩個騰雲駕霧的遨遊至天邊……。

    我嘆嘆氣。

    白天我們做凡人,但剝下西裝,晚上偶然要做一次超人,去嘗試從前沒有接觸過的事物。

    超人沒有錢。

    錢夠花以後就不再重要,而我的要求很低,我一個月的最低消費只要五千元港幣。

    小董不合我的規格。

    他只是那種下班後請我去吃頓小菜的男人。

    我希望有人在下班後以強力摩托車接我上飛鵝山,飛馳兜風,完了再回家聽古典音樂。

    我知道我沒長大。

    我嚮往不切實際的玩樂。

    我不願意這麼快便對著嬰兒的尿布奶瓶,家用細則以及其它瑣碎的事。

    我暫時不需要家庭的溫暖與安全感。

    我的思想飛出去老遠老遠。

    我是個無藥可救,心不在焉的人。

    小董不會明白。

    星期五下午他問我:「周末去哪裡?」

    我問:「你想去哪裡?」

    「看場電影?」他建議。

    「不不不,」我嘆氣搖頭,「不不不。」我才不要看電影。我才不要在看完電影之後到咖啡室去喝杯果汁。

    為什麼他不說要帶我到片場去參觀拍片?我要做一些以前沒做過的事。為什麼沒有男人肯為我花心思?

    小董急道:「你想做什麼?」

    我說:「我的胃有點不大舒服,我想躺一躺。」

    他不是我的對象,絕不是。

    回到家我躺在沙發上聽音樂,幻想與洛史超活約會,他是個有趣的人抑或是乏味的人?

    每個人的外表與內心都有很大的差別。

    我照鏡子。

    鏡內的我頭髮束起,乾淨整齊,永遠穿同一顏色的服裝,平跟鞋,險容略為憔悴,因為悶得幾乎要生病,外型古板,毫不突出。

    但我的頭髮可以隨時放下來,化妝可以加深,腳下換上高跟娃,穿透花性感的晚服……

    我倒在床上,算了,怪累的,等明天吧。明天我的泰山會出現,我會蛻變成一個嬌弱尖叫的阿珍。

    我嚮往做猛獸、科幻、災難電影中的女弱者。

    我喜歡。

    星期六。

    束住頭髮的橡筋繃斷,頭髮散下來。

    小董經過,睜大眼看我,仿佛不認識我。

    我覺得難為情,連忙借來道具,把頭髮恢復原狀。

    他沒有再提約會事,我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下班,逛銜。

    經過時裝店,見一黑紗通花之晚服,美得令人嘆息。

    表姐:「不貴,買下它,總穿得著的,要緊時找也找不到。」

    「配什麼耳環?」我仰起頭間。

    「大垂珠耳環。」

    我低下頭,「我沒有大耳環。」

    「我借你,來,進去買下它。」

    「七千多,算了。」我說:「這種款式穿一年就過時,而一年最多不過穿一次。」

    「省下來又幹麼?」表姐問。

    「百年歸老時用。」我不在乎。

    表姐硬把我拉進店去,逼著我試穿,逼著我買了下來,說是下個月有宴會,叫我陪她出席。

    我不出聲,棒著大盒子回家。

    穿這件衣服,最好跳森巴舞,輕輕地隨著熱烈的節奏扭動,上半場穿九公分鑲水鑽高跟鞋,下半場赤足。

    我用手撐著頭,深深嘆息。

    誰?誰帶我出去?

    我也是一個公主,(個個女人都是小世界中的公主),誰會將我自打字機及文件夾中救出來?

    那一夜我破例的失眠。

    我是一個最最幼稚的女人。幼稚是我唯一的享受。

    誰要成熟?誰要肩上掛千斤重擔仍然得裝得風華絕代?

    開玩笑,不是我。

    我看著那件黑衣服悠然出神.\n幾時穿著這樣的裙子在糙地上跳舞至天明仰看星光燦爛?

    我累極而睡。

    第二日是個沉悶的星期日,看報章雜誌成為我唯一的嗜好,賴在床上,做一杯奶茶,吃芝士,直至中午,實在沒有起床的原因,況且一星期的勞累非同小可,全部在星期日鑽出來,我昏昏然又睡著。

    電話鈴不住的響,我正在作惡夢,夢見老闆到處找我,我不想聽電話,我嚷:「今天是禮拜,是我自己的日子。」但老闆凶神惡煞的說:「才怪!公司付你一個月的薪水,你就得做足三十天!」

    我光火、掙扎、醒來,抓起聽筒,心中很氣。

    「誰?」

    「還沒起床?」

    我不管是誰,就反問:「關你什麼事?」

    那邊馬上知道說錯了,說:「對不起,是我,小董。」

    我抹一抹額角的汗。「什麼事?」

    「想來找你。」

    「我不想外出,人大擠了。」

    「不要緊,我們在家坐著聊聊天也好。」

    「我家青山依舊亂。」我說。

    「不怕,我看慣了。」

    我嘆口氣,「好吧,隨便你。」

    我放下電話起床,把屋子收拾一下,摸摸自己的頭髮,膩嗒嗒,連忙在蓮蓬頭下好好沖洗,我愛洗頭,以前讀書的時候天天洗,頭髮一股香味,海藻似地柔軟,後來做事,下班便像殭屍,不肯勁,一個星期頂多洗到兩次……人生享受越來越少。

    小董很識相,並沒有立刻上來,他給我約一小時,等我什麼都打理好,剛在想:「咦,這個人怎麼還不來」的時候,門鈴就晌了,真不簡單。

    故此我去開門的時候,是有點喜悅的。

    門一打開,便是一大束白色的花,香聞十里,我一看,有百合、丁香,有滿天星、玫瑰、玉簪,美奐美侖的一束花,我接過的時候,心都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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