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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33 作者: 亦舒
「幹勁沖天,三年升了兩級。」
然後,正眼也不看笑心一眼,笑著推門出去。
笑心冷笑一聲,勢利!
忽爾聽得身後有人講出她的心聲:「勢利!」
誰!這是誰?
轉頭看去,才發覺是信差阿高。
阿高在銀行做了有五六年,年紀不大,可是牢騷極多,笑心平時不大與他交談,怕他嚕嗦。
她有一大疊文件需要影印,於是朝阿高點點頭,轉身離去。
此時聽得阿高自齒fèng中再度迸出「勢利」兩字。
笑心一怔,這可是在說她?不不,她才不是勢利的人,她李笑心也是勢利風氣的受害者,可是她不敢同阿高分辯,給同事看到她同他攀談,萬一誤會他們有何特殊關係,那可麻煩了,阿高絕對是個不受歡迎人物。
發了有限薪水,笑心下了班去逛街,這是整個月最高興的一天,她可以隨心所欲置一些喜愛的東西,像一條名牌子牛仔褲,或是一隻好看的手袋。
她推門進店,可是站了半晌,店員只是忙著招呼日本遊客,並不急於招呼穿白襯衫藍布褲的她。
笑心僵了廿分鐘,突感氣餒,靜靜離去。
勢利!
忽然掩住嘴,這口氣同阿高何其相似。
不不不,她不要像阿高。
李笑、心似受了驚,匆匆返回家中。
一進門,看見父親坐在飯桌前托著頭對著一疊文件填寫,這本是晚餐時分,笑心忍不住問母親:「好吃飯沒,肚子餓了。」
李太太噓一聲,「且慢,你爸正頭痛呢?」
「他在幹什麼?」
「他在填移民表格。」
笑心倒是歡喜,「我們可是要移民?」
李太太嘆口氣,搖搖頭,「十劃還無一撇,在愛蒙頓的二叔,雖然願意擔保我們,可是分數仍然不夠。」
「怎麼算分?」
「那要問你父親了,好像職業自零分至十分,大學學歷又可算分數,英法語流利又占優勢,當然,講到底,投資移民最快,金額越高,越獲優先處理。」
笑心愣在那裡作不得聲。
只聽得父親抬起頭來苦笑,「真勢利,無論是申請居英權,或是移民任何一個國家包括新加坡澳洲加拿大,都同申請人斤斤計較身家學識,少一點都不及格摒出局!」
笑心連忙問:「我們欠什麼分?」
「他們不需要教書先生,職業上已吃光蛋,我年紀已過五十,老大無力,只怕要倒扣十分。」
李笑心氣得叫出來:「勢利!」
李先生是樂觀派,不怒反笑:「不要緊,總有地方需要我這樣的蟻民吧。」
笑心不再說話,她也滿懷心事。
李先生低著頭繼續填寫表格,頭髮已經斑白,多年來坐著改卷子,背脊也有點佝僂,笑心看在眼中,不禁惻然。
李太太叫女兒:「我給你做了一碗麵。」
笑心坐在廚房小模子上吃麵。
她母親嘆口氣:「你表哥吳作鑫醫科畢業了,已在政府醫院實習,大伯伯下周末請客吃飯,叫我們早點去,都不知該送何等樣的禮。」
笑心擠出一個笑話:「大家扮病人出現一定最受歡迎。」
「姑媽說大家夾份子買只金表最好。」
笑心終於忍不住厭惡地說:「他醫科畢業關我們什麼事,要我們花冤枉錢。」
李太太不語,隔一會兒反問女兒:「到底這世界是人先勢利呢,還是社會先勢利?」
笑心低首沉吟,她第一次考慮返校重讀會考班。
李太太又問:「我們是該順著這勢利風變本加厲精益求精呢,抑或背道而馳孤立自己?」可是,她的聲音已經輕不可聞。狩獵 馬思融夫婦今晚招待的客人是江氏伉儷。
江日長是都會裡新貴之二平地一聲雷那樣冒了起來,人們都認為年輕的他龐大財產來歷不明,可是又不得不勢利地抬捧著他,更顯得他身分神秘。
馬思融剛相反,家世顯赫,一直可以追溯到三代以上,雖然在那個時候,生意人的社會地位並不高,土農工商,只不過擺在末位。
馬氏幾乎與江日長一見如故,江君英俊瀟灑,為人又十分謙和,正在尋找投資項目,與馬思融一談即合,另外還有一個理由,馬思融幾乎不好意思說出來,那是江日長那美麗的妻子,實在使他好感。
江太太葉如茵比城中任何名媛更美更有修養,與她相處,如沐春風,不止是馬氏一家願意親近她,據馬太太說,最多在一個月內,葉如茵試過參加四十多個晚宴,最近實在累了,才推掉部分約會。
今晚,只是兩家人在馬宅吃晚飯,廚子做了清淡可口的家常小菜,賓主談得及其高興。
江太太葉如茵坐在柔和的燈光下,美麗精緻的臉仿佛散發出淡淡螢光。
馬太太不由得贊道:「如茵你皮膚真好,不知如何保養。」
葉如茵笑不可仰,「睡眠充足,多做運動,不知你信不信。」
忽然之間男女們的話題轉到運動上去,馬思融說:「我不大喜歡慢條斯理的運動,兩個兒子像我,他們在加拿大喜打冰曲棍球。」
江日長加一句:「馬球也尚可,同時可訓練騎術。」
馬思融的興趣來了,「日長兄,不知你認為什麼是最刺激的運動?」
江日長毫不猶疑地道:「狩獵。」
馬思融啊地一聲,像是深得吾心的樣子,「日長兄,希望你不是指英式追狐狸那種象徵式狩獵。」
「當然不,」江日長笑,「我指到非洲大陸狩獵野生動物。」
這時,江太太葉如茵忽然輕輕咳嗽一聲,像是提醒丈夫不要說得太多。
馬思融哈哈笑起來,「明人眼前不打暗話,請江兄來看我的藏品。」
他領江氏夫婦走到大宅二樓,推開兩道門,開亮了燈,客人看到四面牆壁掛滿林林總總動物頭部標本。
江日長頗為動容,「馬兄,沒想到你是獵戶。」
「家父與我都喜歡狩獵,這裡大部分是他的戰利品,實不相瞞,此刻參加狩獵已屬違法。」
江日長說得十分含蓄,「可是從前稱黃金海岸與象牙海岸的幾個國家」
馬思融訝異,「沒想到江兄亦好此道,真正意外。」
江日長凝視一頭雄獅標本,它作咆吼嘶騰狀,目眺欲裂,像是十分不甘心被掛在彷壁上成為裝飾品,隨時會撲下來復仇。
江太太葉如茵緩緩說:「江家昔日在南非擁有」小小鑽礦,後來被盎格羅阿美利加公司奧本威默氏收購,這才轉到東南亞投資,故此對黑暗大陸頗有了解。」
這無異解釋了江氏財產來源,馬思融更覺親切,因說:「最近不少動物瀕臨絕種,狩獵已全面禁止,我等已無用武之地。」
美麗的葉如茵卻毫無懼色地笑了,環顧室內標本,問:「馬太太為什麼不進來?」
馬思融有點遺憾,「她頗有婦人之仁,覺得狩獵殘忍。」
葉如茵仰起頭笑,「可是人類祖先全屬獵戶。」
馬思融也笑:「如茵你說得是。」
他們走出標本室,馬太太準備了咖啡,兩個男人又談了一會生意上細則,江日長見時間差不多,便起身告辭。
歸途中江氏夫婦略為沉默,然後,江日長說:「一切如意料中發展。」
「可是,」葉如茵對丈夫說:「馬太太膽怯。」
「不要緊,馬思融是嗜血之徒,你看到他的狩獵照片嗎,有些是今年才拍攝的。」
葉如茵笑,「是,照片中吉甫車是最新款式。」
「我認為可以吸收馬氏進入我們組織。」
葉如茵微笑,「他絕對具資格。」
江日長忽然感喟了,「地球人真是一個奇怪的品種。」
葉如茵頷首,「誰說不是。」
江日長講下去:「不但無限度殺戮動物,且不住互相殘殺,天性凶暴。」
葉如茵笑著接上去:「大部分如此,連他們的上帝,在毀滅罪惡之城之際,都找不到一個義人。」
「如茵,我們真幸運。」
「是,獵戶座是一個平和的世界。」
車子已駛抵郊外別墅,江氏夫婦下車,進入屋內。
這間別墅面積寬敞,設備先進,特色是沒有太多家具擺設,留著許多空間。
葉如茵坐在沙發上,「同他們做朋友,有時真是怪累的。」
「不要緊,上頭知道我們苦處,不久便可調返總部。」
如茵感喟,「離鄉別井,真不是易事。」
「可是,在落後地區生活,也可享有特權。」
如茵嬌慵地笑,「是,至少你可以繼續享受你喜愛的運動。」
江日長,那是他在地球上用的名字,站起來,穿過一條長廊,走到一間大廳之前,推開兩扇門,室內燈光自動亮起。
室內四面牆壁上掛滿標本,原來他家裡也有一間那樣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