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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28 作者: 亦舒
    少光覺得家人面孔猙獰刻毒,叫他害怕,相對之下,夢中少女更加溫柔體貼,使他樂意親近。

    個多月後,大嫂早產,嬰兒只得五磅多大,回到家來,不住啼哭,一天總共餵十次八次,大嫂忙得不可開交,睡眠不足,更加煩躁,小單位里充滿火藥氣氛。

    家人不再正眼看他,有時他轉身不靈,大哥甚至厭惡地喝他走開,晚上亦燈光通明人來人往餵嬰兒抱怨咒罵。少光許久沒有睡好。

    少光唯一安慰是與少女傾談。

    「你還在等什麼?」她輕輕伸出雪白的手,「來呀。」

    少光點點頭,他握住少女的手,一步踏進去,呵,真是一座園子,流水淙淙,碧藍天空,柔風拂臉,沒有一絲嘈雜的聲音,寧靜平和,少光衝口而出,「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他終於找到理想空間,這裡沒有人會嫌他逼他。

    馬少光沒有看到第二天早報上新聞,標題不算顯著:《十六歲青年疑不堪功課壓力墮樓身亡》。願望  夜已深,這一帶街道治安並不好,可是裝扮艷麗的區少芬卻絲毫不介意,她揮舞著晚裝手袋的肩帶,嘴裡哼著歌,高跟鞋在人行道上敲出閣閣閣有節奏的響聲。

    她喝多了幾杯,不,沒有醉,但是有點亢奮,今天是她榮休的日子,一班姐妹幫她慶祝,呵,終於跳出火坑了,區少芬哈哈地笑。

    她走著走著,忽然看到街角有微弱的燈光,是賣水果的攤檔嗎,她倒是想喝一杯橘子水。

    加快了腳步,走近,區少芬詫異,只見巷口放著一塊招牌,用紅漆大字寫著:許願內進,費用全免。

    這是什麼玩意兒?

    區少芬朝巷內張望,看到另外有一盞燈掛在一間鋪位門口,鋪內似有人影,區少芬好奇心起,忍不住踏著垃圾雜物,走進巷子。

    在微弱的燈光下,她看到一個老掃人獨自坐在張桌子面前,區少芬恍然大悟,原來是算命檔攤,要不,就是看相的地盤。

    她笑笑,剛欲離去,那相貌不揚的老婦抬起頭來,區少芬卻看到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

    「小姐,許願?」

    少芬大奇,「許願,許什麼願?」

    老婦笑笑,那笑容詭秘,有股難以形容的吸引力,少芬不由自主在她面前坐了下來。

    「小姐,許願,即是你把願望說出來,我幫你成全。」

    少芬睜大眼睛,「你是幫人達成願望的神仙?」就憑這個檔攤?真是意外。

    老婦搖頭,「不,神仙予人願望,毫無條件,我不是神仙,故此,許願人必需拿一些東西來與我交換。」

    這時,少芬的酒意已經醒了一半,閒言大樂,笑說:「這倒是很公平。」

    老婦也笑,「不過,小姐,有言在先,我不能起死回生,也不傷天害理,余者,什麼都可以交換。」

    少芬頷首,好,反正有空,就來玩它一鋪,她清心直說:「我願青春常駐,永不衰老,活到八十歲,也就是我目前的樣子。」

    老婦點點頭,溫和地說:「我明白,那,」她雙目突發精光,「你得用你的良知來換。」

    少芬聽了這話一愣,忽然轟然大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舉起雙手,「我自動棄權。」

    老婦問她:「何出此言?」

    少芬苦笑,「我十五歲就到夜總會伴舞,今年廿五歲,已經升為領

    班,昨日才帶了兩位十五歲的小姐下海,像我這種人有什麼良知,即使有,也早已廉價賣給社會,無貨再與你交換。」

    老婦嘆息,「你總算有自知之明。」

    少芬聳聳肩,「看來,我只好同其他人一樣逐日衰老,雞皮鶴髮,在所難免。」

    老婦像是很欣賞她的坦率,「你第二個願望呢?」

    少芬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麼,飛快說:「發財之道,我想要三億橫財。」

    老婦語氣挪揄:「夠了嗎?那,你要以肉體來換。」

    少芬呵哈一聲,正中下懷,「多年來我就是靠這具皮囊謀生,如今寶刀未老。」

    她驕傲地站起來,挺胸、收腹,雙手撐著腰,在老婦跟前轉一個圈,好讓對方把貨版看個清楚。

    誰知老婦才看一眼,就嗤一聲笑出來。

    少芬微慍質問:「笑什麼?」

    老婦掩著嘴,「我要的是一具完整的、真純的身體,柔軟、溫暖,原封不動。」

    少芬並不笨,聞言冷笑,「那你要求太高了,現今哪有夭生麗質,統統藉助手術刀,這裡加一點,那裡減一點,修修補補,整頓儀容,驟眼看上去也就是個美女。」

    老婦相當固執,「不,你的軀體不合規格。」

    少芬不服氣,「那你這檔攤永遠做不到生意!」

    老婦嘆口氣。「也許我要同管理階層反映這個事實,否則,門市部要吃西北風。」

    少芬不禁笑出來,沒想到今晚有此奇遇。

    老婦又問:「你那第三個願望是什麼?」

    少芬忽然胭腆了,地低頭沉哦,半晌才輕聲說:「我嚮往愛情,活了那麼久,經歷如許多,卻從未嘗過男歡女愛滋味,盼你成全。」

    老婦緩緩點頭,「你可以達到這個願望。」

    少芬大喜,「拿什麼換?」

    老婦看著她,眼珠里寶光流轉,嘴裡吐出二字:「自由。」

    「什麼?」少芬吃驚。

    「你聽見的,自由。」

    「呵不,」少芬用雙手扼住脖子,「不是自由,你別看我乾的是卑微的貨腰生涯,可是我有我的自由:閒來與姐妹們搓幾圈牌,逛逛時裝店、買幾件首飾,還有,我有選客的自由,太猥瑣的可予拒絕。還有,我有交男朋友的自由,不英俊的還真不要,我不能拿自由來換任何東西。」

    老婦用手撐著桌子站起來,「可是你說你嚮往愛情。」

    「唷,嚮往歸嚮往,」少芬駭笑,「付出這麼高的代價我可不干,今夜我剛為自己贖身,我已辭職不干,自明日起,我將是一片花店的老闆娘,我已脫離火坑,怎麼可以再跳到油鍋里?不不!」她把雙手亂搖。

    老婦揮揮手,「你去吧,我做不成你的生意。」

    少芬不服,「唏,你的條件苛刻。」

    老婦答:「不,你太精明,你很懂得珍惜現有的一切。」

    少芬忽然笑了,溫柔的說:「我想這是我得以存活的原因,始終在泥淖里,我仍自愛。」

    天漸漸亮了。

    少芬向老婦道別,臨走時忍不住問:「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老婦笑不可抑,揮手,「走走走,我祝你生意興隆。」

    少芬說:「很高興認識你,在你身上,我學了很多。」

    少芬離開那條巷子,哼著歌,舞動手袋,是呀,她也許一輩子得不到她的願望,可是她是她自己。會所  江又盛是上海人,興奮的時候,說話會帶幾句滬語:「張子干,我打聽到一間會所,節目邪氣盞。」

    張某輸了馬,正沒精打采,聞言並不見得十分高興,只是淡淡地說:「你自己去欣賞好了,唔使益人。」他是廣東人。

    台北長大的李志深聽見了,立刻道:「黑白講!當然要有福同享。」

    張子幹這才問:「什麼好地方?」

    「是阮之忠與陳首文介紹的,說叫做WEISUOCLUB,收費是比較貴,可是去過之後,你不會想到第二家!」

    「有那麼好嗎?」,李志深納罕,「你我走遍大江南北,什麼沒有見過,把精彩情形,說來聽聽。」

    「據說可以包一間房間,請漂亮女孩子來陪酒跳舞。」

    張子乾笑,「咄,這有何稀奇。」

    「據說私家房裝潢像湟宮,而女孩子舞藝高超,世界水準,一邊表演,一邊脫衣服。」

    李志深沉默了,「脫光嗎?」

    「可以商量。」

    「什麼價錢?」

    江又盛寫一個數目在紙上,交給兩位淘伴過目。

    張子干一看,「這倒還可以,我們三人合股,去開開眼界。」

    「那我去接頭,二位幾時有空?」

    「尋開心,隨時抽空出來,哈哈哈哈哈。」

    這樣的男生,在都會中是很多的,酒色財氣,均其所好,口口聲聲人不風流枉少年,工餘四處亂找娛樂,越刺激越好,一擲千金,在所不計。

    其實不久之前,他們也做過可愛白胖的嬰兒,自他們文雅工整的名字可以看到,父母對他們也曾有過殷切的期望:又盛、志深、子干、文忠、首文……

    母親半夜起來餵食的時候,必定半明半昧地呢喃過:「寶寶快高長大,寶寶勤力讀書、孝順父母」,結果長大成年,卻與母親的盼望略有出入。

    江又盛至喜研究哪一國哪一省的脫衣舞最冶艷。張子干嗜賭,一直圖小刀鋸大樹,李志深路數更多,卻仍然天天喊悶。

    是什麼令他們變成這樣?也許可以怪社會。

    說到盡頭,這幾位男土人生最大目的,不過是望世上所有財富及所有美女供他們片刻歡娛。

    過了兩日,江又盛悄悄地對張子干說:「原來那間會所還可以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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