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2023-09-21 16:55:22 作者: 亦舒
健健小時跟她到片場看過明星,這是電影皇后,那是影壇公主……近距離看去,也都是平常人,各領風騷十年八載。
過一陣子又換一批人,銜頭依然不變。
健健數一數,面孔已經撤換過五六屆,但英姑仍然是英姑。
幾年前又開始盛行美術指導,各施其法,指揮如意,不過老英姑仍是老英姑,地位鞏固。
年頭她同外孫說:「老在商行打字也不是辦法,十年八年也出不了頭,不如跟我學門手藝。」
健健不響。
「抑或到英國去跟你後父過活?隨你便。」
窮家女能有什麼選擇,健健陪笑,「我就學梳頭吧。」
感覺上真不象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行業。
因梳的不是真頭,乃是假頭。
英姑自一隻鐵皮餅乾盒內取出一頂假髮,用針把它固定在木人頭上。
餅乾盒起碼有廿年歷史,顏色漆剝落,隱約看得出是一個穿紅色古裝衣服的外國鬈髮小男孩在吹肥皂泡。
假髮梳好了才戴到真人的頭上去,儘量與真發配合,看上去越逼真越成功。花很多時候。健健看古裝電影都忍不住覺得好笑,這種髮髻滿布珠翠,高達尺許,動輒梳弄三兩小時才成事,可是你別管,不論是俠女、女鬼、名jì,統統戴著它們走來走去,不曉得由什麼人打理,觀眾亦不以為忤。
這是一個以假混真的行業,只要不穿崩,只要看上去煞有介事,就算得道。
英姑示範了幾個竅巧,「甫入行,那個電影皇后年紀同找羊不多,現今年入千萬的紅女星年齡與你相仿。」
收入那麼高,感覺一定是好的吧。
「那要問她們才知道了,一般來說,一代比一代聰明,很會理財,也十分理智。」
正式做助手的第一天,健健已經得到一個好的開始。
女主角遲到,英姑正忙別人,嘴裡一直說「馬上來,馬上來」,手卻不動,以示公允。
那美麗的女演員等得不耐煩,便向健健招手,「你,請過來,幫我梳一梳頭髮,吹乾它。」
她留著把長發,在家洗了才來,健健立即拎起工具箱子過去。
「慢著,」那女郎笑笑,「我有私家梳子。」
但是那把長發已經梳洗燙染過度,焦黃開叉。
雖然梳假頭,英姑也著外孫去讀了三個月的頭髮護理課程,健健完全知道她在做什麼。
她小心翼翼用涼風吹乾女主角的頭髮。
英姑曾說:「無論你雙手做些什麼,最好不要讓人覺得你的存在,不要叫人覺得痛、緊、重,以及不耐煩。」
也許健健就是遺傳了英姑的巧手,女郎很滿意,對英姑笑說,「你找到得意門生了。」
英姑乘機接手,「哪有你說得那麼好,都叫你們贊壞了。」
拍攝當兒,每隔三兩個鐘頭,女主角便叫:「健健,來替我看看。」
英姑給健健一個嘉許的眼光。
最使英姑滿意的是健健從不主動開口與人攀談,無論誰同她說話,她留神聽,全部裝在心底,並不置評,亦不發表意見,沉默如金。
這種美德很快為另一人發現。
他是副導演程傑。
他說:「假使人人的嘴巴象健健,天下太平。」
健健還有其它的好處,整潔、勤快,總肯做得比人多一點。
外婆教的:「不要吝嗇勞力,切勿斤斤計較,設法做得比薪水超值少少,相信我,人人都會看見。」
說時容易做時難,很多人辦不到,一貫揚言「老闆給得那麼少,何必做奴才賣命」,怕吃虧,短視,沒看到浪費掉的光陰純屬自己,苦幹的工作成績也屬於自己。
程傑約會健健。
健健徵求外婆意見。
英姑感慨,「你算是乖女孩,這種事還會來問准大人,程傑這男孩子不錯,是個正派人物,你儘管去好了。」
程傑喜歡欣賞她,健健可以覺察得到。
比較熟了,話仍然不多,散步時一前一後,盡在不言中的樣子,別有風味。
他的頭髮長了,她趁工作量輕時幫他修剪。
好幾個男演員看見,追著問是哪間髮型屋的傑作,開頭程傑不肯說,是旁人多嘴:「健健替他剪的,」傳了出去,健健忙得雙手不停。
英姑在一旁笑說:「好象真的一樣。」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人家的意見是:「英姑有時還有些勢利嘴臉,健健呢,不瘟不火,永遠帶一個微笑,才真的沒話說。」
這個時候,健健入行已經接近一年。
跟著外婆接了十多部電影來做,馬不停蹄,確是好幫手,上頭吩咐下來的工夫,不但做得到,且有創新,由上至下,個個滿意。
自然也有不喜歡她的人,為什麼?關公也有對頭人,不必細究理由,不過既然健健立定心思,不與人為敵,對方亦無可奈何。
她與程傑感情漸漸成熟。
程家開頭持觀望態度,程氏家長多多少少希望女方是個用腦謀生的人,印象中健健靠手作為生。
見過她,又十分歡喜,女孩容貌清秀,樸素可愛,是個穩重人,時下青年男女十三點占多,意見多得不得了,光說不做,頗叫大人吃不消,這女孩沒有這種流行病。
因而默准。
聰明的健健,當然知道其中竅巧,只是不出聲,她不是一個沒有城府的女孩、又懂得以不變應萬變。
攝影棚里大學生越來越多,導演、編劇、攝影、演員、美指,許多均自海外大學電影、戲劇,以及其它學系畢業,到底是賺錢的好地方嘛,當然吸引到人才。
大致上來說,讀書多些,人也大方合理些。健健不介意聽他們高談闊論,也有人因此心高氣傲,咄咄逼人,健健便退後一兩步避開這等鋒芒,她懂得應付。
她實在學了很多,看了很多,領會了許多,外婆說得對,與困在打字室不可同日而語。使健健擔心的是外婆的身體不比從前,最近老抱怨困。
程傑安慰她:「六十多歲了,你不能期望她同我們一樣。」
他說得對。
「早上讓她睡多點,零七零八的通告。你來接。」
健健點點頭。
程傑很會逗她開心,拿著杯子當錄音機的麥克風,扮記者訪問她:「請問新進髮型師傅,哪一位女演員最最漂亮?」
健健笑了,「都長得標緻。」
「她們有沒有內在美?」
健健又答:「想必不會令人失望,不過我與她們不熟,純粹工作來往而已。」
「有人批評你——」
「自由社會,自由發表意見,多好。」
程傑大笑,「健健,我真佩服你對答如流,許多人應該跟你學這一分圓滑。」
過一會健健說:「率直有率直好處。」
「不一定,想到什麼說什麼,即是不尊重人,絲毫不考慮到對方感受,亦即是壓根兒瞧不起人,有誰會相信他對老闆也這麼率直?」
健健心中釋然,笑了起來。
她心情非常好,因而說:「我也來訪問你。」
「請。」
「副導演先生,請問明年有什麼計劃?」
「成家立室。」程傑非常坦率。
「公事為先。」
「公私應當並重。」
健健笑。
「我當然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晉升導演。」
程傑從來沒有跟健健提過這一點,她不禁詫異地呵一聲。
「計劃正進行中,但是不想那麼早公布,先著手搞好本子,然後找老闆支持,唷,十劃還沒有一撇呢,不過你不會設出去。」
「拍什麼題材。」
「無謂好高騖遠,當然是人力物力可以控制的題材,題目作得大有什麼用,編導演能力有所不逮,還不是非驢非馬。」
健健頷首。
「做創作要知彼知己,彼當然是指觀眾。」
程傑的道理已十分通明。
「來,健健,給一點意見。」
「我?我在本行日子還淺,還沒有資格發言。」
「怕什麼,健健,說出來。」
「我不過管梳頭罷了。」
「可是你心靜、目明、耳聰,一定觀察到不少。」
健健笑笑,「我認為無論是編導演,最好是為戲,不是為自己,最好的表現要奉獻給戲,而不是為出突出自己。」
程傑聽得呆住,健健講得真好,簡單,明了,在任何合作關係中,至怕有人不顧大局,忙不迭突出自身鋒頭,一邊又企圖把同事壓下去,一有這樣的人存在,整件事便會崩潰失敗。
偏偏這樣的人又多得不得了,如果是婚禮,他一定要做新娘,如果是葬禮,他要做死人。
程傑不禁搖頭嘆息。
「做導演得統領這班人,令他們安份守己,把事情做好,」健健搖搖頭,「是非常痛苦的一份工作,因為這一行的工作人員沒有一個不散漫不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