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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22 作者: 亦舒
    那邊說:「這個天氣游泳最享受不過。」

    果然是他,仲愉心情暖洋洋。

    「別來無恙?」她問他。

    「什麼都好,就是有點想念你。」

    仲愉垂下眼,「我也是。」

    「我們真得想想辦法,要不要到倫敦住?」

    仲愉反正是有閒階級,她鄭重說:「可以考慮。」

    「要不就挑一個中途站。」

    仲愉笑了。

    「下個月我回來,大家碰了頭再商量。」

    女傭走過,只見二小姐抱牢電話聽筒,喁喁細語,沒完沒了,不禁會心微笑,她識趣地放輕腳步,躡足而過。不知你還要不要聽這種老故事  朱漢生看見吳於青的那天,是一個極之炎熱的夏日。

    他很年輕,她也是。

    當天,漢生的好朋友江可風生日,設了個宴會,打算自下午三時許一直舉行到大家筋疲力盡為止,請來的都是熟不拘禮的老友。

    玩到五點多,漢生已經很吃不消了。

    他一進門已經犯一個錯誤,他一口氣喝下太多的香檳,天氣悶熱,額角便隱隱作痛,空氣調節受人個影響,打了很大的折扣,他走到露台透氣。

    沒想到陽台下是一個雪白的私人沙灘。

    可風這廝,漢生想,好會享受,老子有鈔票,就有這點好運。

    他打開露台一側的鎖,沿著石級,輕輕走下沙灘,兩旁斜坡種著棕櫚樹,美麗的梔子花開得碗口似大,香氣撲鼻,漢生進入一個白色與墨綠的世界,陰沉沉,涼氣襲人,炎暑頓消。

    象仲夏日之夢。

    沙灘形狀如一彎新月。

    漢生抬頭朝天邊一看,可不是,淺紫色天空正淡淡掛著一彎月亮,若隱若現。

    噫,此情此景,不象世上常有。

    細沙白且滑,漢生脫下鞋子,將久困牢籠的足趾緩緩陷入沙中。

    早知帶泳褲來。

    可風一定有泳褲可以借出來。

    漢生在石階上坐下,抱著膝頭,緬想過去將來。

    一時無意抬頭,便看見了她。

    呵可風還有一個不耐煩的客人。

    她背著漢生坐在水中,一個浪卷上來,便打濕她身上雪白的寬襯衫,浪退下,薄膜似衣料又似隨即被風吹乾,鼓蓬蓬拂揚起來。

    單看背影,就是個美麗的少女。

    上帝造人,從來不公平,漂亮的人兒,自頂至踵,無一不精心泡製,從頭髮牙齒皮膚到身段姿勢雙手雙足,都值得一看再看。

    這位陌生少女,很可能就是那樣的傑作。

    她的長髮束在腦後,雙肩不寬不窄,短褲處的大腿線條優美。

    漢生從來不否認他是好色之徒。

    誰不是呢。

    他渴望看一看她的臉。

    這時候,有人叫他:「漢生,漢生,吃飯了。」

    那女郎聽見人聲,驀然轉過頭來,剛與漢生的目光接觸,嫣然一笑。

    漢生看得呆了。

    女郎的面孔如畫家筆下的漁村蛋家女,大眼,金棕皮色,尖下巴,秀麗脫俗,絲絲亂發增加韻味。

    漢生剛想與她招呼,可風的聲音自露台傳來:「漢生,你跑到哪裡去了?」

    漢生連忙站起來回答:「在這裡。」

    轉瞬間,那女即已經失去蹤跡。

    可風抱怨,「你怎麼亂開鎖亂跑?」

    漢生怔怔地回過頭來,「我想吹吹海風。」

    「這沙灘浪大,沒有救生員,不宜游泳。」

    「我還想向你借泳褲呢。」

    漢生沿石階回到露台。

    可風把鐵閘重新鎖好。

    「看你,多緊張。」漢生取笑可風。

    可風索性恐嚇他:「傳說沙灘有精靈出沒,我是為你好。」

    「什麼?」漢生一怔。

    可風見詭計得逞,打蛇隨棍上,「專門引誘定力不夠的書生。」

    「呵,有這樣的好事?」

    漢生回到大廳內,在自助餐桌子上取過些許食物,目光到處瀏覽,希望在人群中找到剛才那秀麗的女郎。沒有她。

    三十多位客人中並沒有她。

    一定是這一列別墅其它的住客。

    朋友問漢生:「來時好好的,幹嗎現在精神恍惚?」

    可風代答:「他遇上精靈,為對方攝去了魂魄。」

    「是嗎,漢生,滋味好嗎?」

    漢生只得點頭答:「不錯,不錯。」

    稍後他就告辭了。

    開著小小紅色跑車在附近兜一個圈子。

    同式的小洋房共有七幢,女郎必定住在其中一間。

    朱漢生有逐家逐戶去撳鈴的衝動,頓用了一點意旨力才壓抑得住。

    過了許久,他都沒有忘記那精靈似的少女。

    日常接觸的異性也不乏美人兒,但統統算盤太精,理論太多,原則太緊,與之相處,好比鬥智,打仗,何必呢。

    漢生希望有一個不務實際,專司風花雪月的女友。

    這樣的人才不是沒有,漢生自嘲沒有條件結交。

    什麼時勢了,不講經濟實惠,不理人間煙火,那得多大的安力支持才辦得到。

    朱漢生是空心老倌,平時吃得好穿得好,月薪花光光,住所還是父母名下的產業。

    看樣子過了三十還未必能夠成家立室。

    正是他挑人,人也挑他。

    所以有些男士的女友越來越年輕,皆因少女不諳世事,不提將來,容易應付。

    朱漢生自嘲將來自己也會變成一個這樣的人。

    此刻,他還年輕,他還散漫得起。

    江可風找他。

    「漢生,我有事要到溫哥華去三個月,別墅空著蠻可惜,借你暫住如何?」

    漢生的心一動,正中下懷。

    「可風,我向你租好了。」

    可風也求之不得,「那我就不客氣了,外頭是這個價錢,我給你打對摺——」他說了個數目。

    漢生哪會同他計較,一口答應,醉翁之意,那在乎區區租金。

    過數日他便搬到小小白色的別墅去。

    這次,他帶了泳褲。

    天氣已比較涼快,但奇是奇在無論外頭多麼炎熱,那個小沙灘都永遠涼風習習。

    梔子花開得更潔白更碩大了。

    他再見到那女郎的時候,她頭上便戴著一項梔子花冠,系一條白色沙龍裙。

    漢生但覺身心舒泰。

    怎麼還會放棄機會。

    他緩緩走到女郎身邊坐下,「你好。」

    女即並沒化作一縷青煙消失無蹤,她朝他笑笑,「你好。」

    漢生清清喉嚨,「請把你名字告訴我。」

    她很大方,「我叫吳於青。」

    有名有姓,可見是個活生生的真人。

    多好,不必交換名片,不必比較職位,也能做朋友。

    「你在度假?」漢生問。

    女即笑了,伸一個懶腰,「我早已決定,我的一生,必須是個漫長的假期。」

    漢生非常羨慕,這簡直是至偉大的宏願,凡人無法做到。

    「你呢?你也在放假?」

    「不。我需要工作。」

    「真不幸。」女郎是由衷的。

    漢生不由得有一刻自慚形穢。

    但隨即又振作起來,「工作有工作的樂趣。」

    女即笑,「你真有趣。」

    漢生忽然之間,真的有點覺得自己是個有趣的人。

    在沙灘上稍坐的片刻,猶如永恆。

    月亮又上來了。

    整晚,漢生耳畔都是海浪擦過沙灘的沙沙聲,象小時候去旅行,劃了艇回來,

    一直到躺在床上,身子猶自載沉載浮,不能自己。

    沒經到七八歲的情懷到今日又回來了。

    第二天去上班,車擠,人忙,漢生的心情卻一直上佳,嘴角掛一個莫名微笑。

    同事說的話,他似聽得到,又似聽不到,所有不合理的事不再騷擾他,生活中細節不再重要,他耳畔只有那沙沙聲,身體繼續隨月色蕩漾。

    他同自己說:荒謬。

    卻不介意荒謬下去,直至一生。

    紅日炎炎,對漢生來說,已沒有多大意義。

    每日傍晚,他趕回去同那女子見面。

    有時見得到,有時見不到,有時只有招一招手的時間,有時可以說上幾句話。

    女即口頭蟬是「你真有趣」。

    逐漸逐漸,漢生把他的前半生一點一滴向她傾訴。

    她總是微微笑,雙目看看白色浪花,把笑臉融到鹽香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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