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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22 作者: 亦舒
「是呀,陳閩毫不猶疑接了戲。」
「不騙人?」
製片只是笑。
「你把合同拿來我看,你可別讓我吃虧。」
「辜小姐,我們以後還得見面。」
才掛了線,電話又響,這次是導演本人,「謝謝你,嘉瑜。」
「新人是誰,我們認識嗎?」
「她叫斐斐。」
嘉瑜對這個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只得作罷。
過了三天,她簽下合同。
未婚夫無奈地問:「最後一個戲?」
嘉瑜不是沒有歉意的,「最後一個戲。」
她終於同陳閩見了面。
嘉瑜與陳閩的背境完全不一樣,嘉瑜在香港出生,家境還過得去,十二歲那年跟家人移民英國,中學畢業後獨自返港發展,一帆風順,至大的挫折不過是偶而有記者寫她時語氣不大友善。
陳閩則來自內地,初到貴境,苦頭吃到眼珠子那裡,好不容易成了名,雙目中憂鬱神色卻揮之不去。
年紀差不多,嘉瑜卻比陳閩活潑。
兩個人從來沒有合作過,這是第一次,
人是萬物之靈,當然有第六感,嘉瑜見到陳閩,馬上覺得她象一隻混身毛豎起來的貓,嘉瑜不是不懂得應付她,而是怕辛苦。
人家戒備,嘉瑜自然也小心翼翼,氣氛表面上客客氣氣,其實有張力存在。
不消片刻,嘉瑜便有點累。
補粉的時候,秘書乖巧地輕輕說:「你倆沒有對手戲。」
謝天謝地,幸虧如此。
開完工作會議,嘉瑜好奇問,「新人斐斐呢?」
導演答:「還在巴黎,尚未回來。」
嘉瑜不方便問太多,心中隱約覺得這位新人仿佛是導演的秘密武器。
她莞爾,辜嘉瑜也做過新面孔,這是任何行業的必經階段,捧歸捧,以後站不站得住腳,或是站多久,就看自己的了。
世界越來越艱難,現在做新人才不容易,嘉瑜隨即想到自己將可全身而退,十分幸運,險上神色不禁詳和起來。
這時剛巧陳閩說:「嘉瑜你請多多指教。」
她便答:「哪裡哪裡,互相砌磋才真。」
導演、製片、經理人齊齊放下心來,到底都是見過世面的人,表面上能故作大方已經不易。
返回家中,嘉瑜同秘書說:「你去打聽打聽,陳閩為什麼拍白綾衣。」
這一行能有什麼秘密,三天後,便有消息回來。
秘書匯報說:「先一陣子她等錢用。」
「平常她很經濟實惠,怎麼會?」
「都說她去年花一大筆安頓了上頭申請下來的父母兄嫂子侄約十來口,隨後又有人問她拿錢。」
「誰?」
「前任男友。」
嘉瑜嗤一聲笑出來,「應當馬上通知派出所。」
「傳統女性至怕事,情願息事寧人,故此拼命接戲,一窩蜂推出,濫掉了,不賣座,痛定思痛,想藉白綾衣起死回生。」
嘉瑜不語,過很久,嘆口氣。
「女人真不好做。」秘書悄悄說。
「在某一程度上,性格控制命運,做人剛強些,宗旨抓穩些,人家就不會踩上頭來。」
「我也認為她不該敷衍那些人。」
嘉瑜說:「一開了頭,沒完沒了,分明是條財路,那些人哪裡還肯放手,既然拿得出來,一定不在乎,於是越要越多,不勞而獲的甜頭之下,哪裡還想得到廉恥,索性變相勒索討飯,根本不能開頭,沒有!一毛錢也不給。」
嘉瑜說得出做得到,她行事處世向虹不招搖,可是宗旨拿得穩,她沒有外債。
「陳閩背景不一樣。」
「凡事看自己罷了,登徒子焉能縱容,管他手上有什麼不可告人之秘,一於不理,她一怕,那人便乘虛而入,但凡問女人要錢的男人,不管什麼身份統統是癟三。」
秘書亦嘆口氣。
「我們這一行,上半年賺得到,不表示下半年還有,今年紅得發紫,明年可能瘀得發黑,身邊沒有積蓄,怎麼過日子,還救濟人呢,開玩笑,」嘉瑜冷笑一聲,「哪一個子兒不是血汗錢,我有,是我的事,我靠雙手努力賺回來,與人無尤,是我自己爭氣,誰誰誰同某某某還吸毒酗酒倒在街頭呢,為什麼不問那些人去拿錢?這個圈子就是這樣,看不得人家有一點好,有人略站得住腳,就來圖謀不軌,我有錢沒錢,開他們屁事。」
秘書故意給嘉瑜一杯茶,「潤潤喉嚨,再說。」
嘉瑜笑了。
「我真幸運。」
是的,未婚夫白手興家,獨門獨戶,有本事,不必聽令於任何人,勝過那干公子哥在外耀武揚威,到家被掌權的父母一聲吆喝,馬上膝頭髮軟,唯命是從,不敢動彈。
嘉瑜也從來沒遇見過壞人,之前幾個男朋友,都是正人君子,沒在人前人後講過廢話,沒叫她羞恥,至今在路上碰見,還能心平氣和地招呼。
嘉瑜不由得同情起陳閩來。
拍造型照那日,陳閩比她早到,在化妝間嘀咕頭飾不漂亮。
陳閩手上拿著朵珠花不放,梳頭師傅看了一眼,「這是三姨太用的。」
嘉瑜一想,自己得到的已經那麼多,不妨讓一讓人,便不經意地說:「無所謂,拿去用好了。」
這樣大方,大家都樂了。
嘉瑜也認為值得。
秘書輕輕在耳畔問:「不怕有人乘機踩上來」
嘉瑜只是笑,「放心,我也不是省油的燈,誰還真正能在我身上討了什麼便宜去。」
陳閩過來沒口價道謝,嘉瑜可以覺察到她那些豎起來的戰鬥格已經平復。
新人斐斐還是沒出現。
記者紛紛詢問斐斐下落。
嘉瑜覺冷落,她向陳閩飄去一眼,四目交接,原來陳閩亦有同感。
當下兩人什麼話也沒說。
卸妝時,陳閩低聲抱怨:「拿兩支牡丹去襯一塊綠葉,高招。」
嘉瑜假裝沒聽見。
下午她與經理人喝茶,「小冬,葫蘆里賣什麼藥?」
「捧新人呀。」
「不必壓一個捧一個呀。」
「不壓怎麼彈得高呢?」
「太不公平了。」
「辜小姐,誰讓你去結婚呢。」王小冬笑。
嘉瑜不出聲,過片刻問:「那斐斐到底是什麼人?」
「看,連你都好奇了。」
「別賣關子,說來聽聽。」
「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導演與製片故意製造神秘感而已,不過是個讀書不成的小女生。」
「長得美嗎?」
「才十七歲半,十八無醜婦,少女的眼睛皮膚都晶晶亮,當然好看。」
「你見過她?」
「見過一次,葉坦把她收得很緊。」
「是他愛人?」
王小冬笑笑,不語。
過一會兒他說:「最好是你了,嘉瑜,上岸去了。」
「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楊,我為這個行業也很吃過一點苦。」
「可是都已經過去了,是不是,至要緊是先苦後甜,嘉瑜,你是真的長大了,工作人員讚不絕口,都說你肯遷就人,落落大方,不拘小節。」
「不知恁地,忽然看開了。」
「有本錢才能拿得起放得下,」王小冬笑,「否則一放下就得喝西北風,也只得死命抓住惡形惡狀不放。」
「小冬,你過獎了。」
此刻的辜嘉瑜不是不投入工作,但態度客觀得多,有種冷眼看世界的瀟灑姿態。
服裝間裡掛出戲服,洋洋大觀,這部戲不惜工本,將順序依劇本場次而拍,絕不跳拍,保留所有布景,直至全戲完全。
這樣做演員會比較入戲,慢慢順劇情進入角色,嘉瑜很慶幸她有機會嘗試這種新方法。
大家都看到了那套白綾衣。
白底子繡白花,長旗袍配長褲,長長褲帶露在袍叉處,滴著流蘇,正是二十年代一種流行打扮。
陳閩問:「這套衣服是誰的?」
什麼都要問的人終有一次會自討沒趣。
沒有人理睬她。
陳閩又問:「為什麼我沒試過這套衣服?」
終於有人忍不住,小小聲冷冷答:「因為它不是做給你穿的。」
陳閩轉過身子來問:「嘉瑜,是你的戲服嗎?」
嘉瑜搖搖頭。
陳閩一手把白綾衣址將下來,放在腳下,踩個稀巴爛,拂袖而去。
眾人譁然。
嘉瑜不出聲。
晚上有好奇的記者撥電話來查詢,她統統說不在場,不清楚,不知道,沒看見,嘉瑜的未婚夫在一旁暗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