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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15 作者: 亦舒
被同船老婦一提醒,他驀然醒覺,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許有個距離。
不管他願意與否,旅遊很快結束,他們都得回家。
父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說來替他準備行李,並且送他入學。
一邊教訓惠祖,其實是說給承祖聽:「人是有名譽的,世俗許多想法,仍須尊重。」
惠祖奇說:「媽,我沒有什麼呀。」
「你且聽著,總不會錯。」
承祖只是笑。
周末,他們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風味,原野與公路是紅褐色的,處處見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內設施齊備。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說:「女同學多漂亮。」
他們探訪過大學宿舍,母親說:「如覺得悶,放假可以隨時回家。」
父母對他的慷慨,也真的難得,作為人子,無以為報。
承祖忽然輕輕吟道:「可憐寸糙心,難報三春暉。」
母親很感動,「承祖,你真的那麼想?」
母子擁抱。
該剎那,承祖的理智戰勝了私慾。
回家他抽時間出來陪母親訪友購物。
他做母親司機。
母親最愛感慨,「承祖小時最怕寂寞,四五歲時坐在門口流淚,抱怨沒人陪他玩,說:『醫院裡那麼多嬰兒,為什麼不抱幾個回家陪我』。」
大家聽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說:「我已經時時陪著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歲,那時只當他是嬰兒。
暑假已幾乎過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園子第一片落葉。
他曾經透露將往美國升學,她只是說:「大家都會想念你。」依依不捨。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帶著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訪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別早,他替她買了中文報紙。
那個早上,承祖記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濕憂鬱。
姐姐老說這種天氣像煞英國。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無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長周末才可返來看她。
這次特地前來話別。
到了宋宅,他把車停好。
忽然看到大門打開。
她一定是聽到他汽車引擎聲故而開門。
他抬起頭。
不,不是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來。
他年輕高大英俊,穿著西裝,像是去上班,她披著絲絨浴袍,頭髮蓬鬆,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們都沒有看見他。
兩人在門前竊竊私語,然後他走下石級,她輕輕掩上門。
這一切都落在承祖眼中,他怔住了。
奇是奇在沒有人看見那麼大一輛車子停在門口。
承祖要隔很久很久,才能稍微壓抑震盪驚訝之情,接著,他有被傷害的感覺。
這麼快便找到另外一個人了。
可是,他能怪她嗎,當然不能夠,是他先告訴她,他要到美國讀書。
而且,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二人沒可能長遠在一起。
這時雨下得十分急。
他開動水撥,它們空洞而寂寥地擺動了幾下。
承祖輕輕駕車離去。
回到家,他取出那束毋忘我,放在一隻小小水晶瓶子裡。
空氣清冽而帶寒意。
暑假過去了。想像 年輕人想像力都比較豐富,丁奕珊自然不例外。
很小很小,才四歲的時候,偶然摔跤,跌破一點點膝蓋,大人問起:「你是怎麼受的傷」,她便想想答:「蛇康」,蛇康是長篇卡通「森林冊」中一隻兇猛的老虎,她指傷口被老虎抓出。
大人於是聳然動容,哦,蛇康!
這樣一個孩子,長大了,干文藝工作,一點不稀奇。
奕珊家裡環境頗過得去,自幼學小提琴,雖然目的不是叫她登台演奏,可是大大小小的琴一列排出來,陣容十分偉大。
自最小八份一尺寸到成人用提琴都有。
奕珊笑道:「幸虧都留著,看看都有趣」,那時的小手,才那麼一點點大。
她也畫畫,私人書房裡堆滿畫冊,甚至沙發上的座墊與咖啡杯上都印著畢卡索的畫。
幼稚園時塗鴉中比較優秀作品全用鏡框鑲起。
若問奕珊一生至大成就,恐怕就是「父母愛我」。
但是最終進大學,她讀的卻是建築系,同她父親一樣,她希望將來與老爸一起開一間建築事務所。
這時,奕珊愛上寫作。
她豐富的想像力派上了用場。
母親知道後立刻請熟人替女兒印了成疊稿紙,左下角小小篆書印章是「奕珊稿紙」字樣。
印章還是請蔡瀾刻的,據說費了不少唇舌。
奕珊開始寫小小說。
開頭,每一個寫作人的故事都是自傳式的,沒有什麼技巧可言,像日記,粗略地安排一些人物與對白,情節平淡。
奕珊的作品,有一個總題目,叫做「想像」。
她想像丁奕珊會在什麼樣情況下遇到她的終身伴侶。
因為是切身事,所以寫得熱情洋溢。
第一篇是這樣的。
(一)
那是極早的早上,都會繁忙的一天已經開始,車子已在公路上排長龍。
燈號一轉,司機們都速速踩油門,爭取時間,希望儘快趕到目的地。
一輛褓姆車上坐著十來個小學生,從車窗看去,全是一顆顆小腦袋,隨著車身節奏搖擺,有趣極了。
但是,忽然之間,哎呀,不好,當地一聲,車胎爆炸,褓姆車右搖右擺,失控晃動,公路上其餘司機大驚失色。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石火之間,褓姆車轟隆一聲,撞到路邊石欄處,車頭毀壞不堪,司機倒在座位上呻吟,他額角即刻流出血來。
孩子們驚叫,有些只有六七歲,更是痛哭失聲。
車身開始漏油,呵,恐怕會著火爆炸呢。
大部份車子立刻停下。
丁奕珊的小小跑車正在褓姆車後面第三架。
她即時用汽車電話報警。
跟著,她下車走近去看個究竟。
總得設法營救孩子們。
她看到一個英俊高大的年輕人已經奔近出事的褓姆車,他一邊脫下西裝外套,一邊捲起袖子,去開車門。
車門扭曲,無法開啟,他把孩子們自車窗一個個拉出來。
途人幫他接過孩子。
奕珊呆住了。
英雄!
這世上居然還有奮不顧身的英錐。
車窗碎玻璃割破他的手臂,鮮紅的血染污他雪白的襯衫。
一共九個孩子,「全在這裡了」,有人大聲叫。
年輕人大聲問:「誰有橇門的鐵器?」
他還想營救司機。
奕珊想起她車尾箱有一支大鑿,連忙奔過去交給年輕人,他居然還騰得出空說謝謝。
這時,褓姆車蓬一聲,竄出火苗來。
大眾叫:「快退後,危險!」
有人大力拉走奕珊。
可是那年輕人不顧一切,留在現場,他撬開了車頭門,途人歡呼。
司機跌出來,被他拖離。
就在該剎那,紅光一閃,一團黑煙升起,悶雷似隆一聲,車子炸開來。
氣流與熱力一逼,眾人嘩一聲返後。
千鈞一髮,年輕人救了大大小小十條人命。
噫,偉哉!
這時,警車與救護車嗚嗚聲接近現場。
三天後。
奕珊正在家作畫,有客來訪。
她到客廳一看,發覺正是那個英偉的年輕人。
當然,他已換上了新西裝,可是頭髮已經剪短。
他笑著解釋:「頭髮被火力噴焦一大片,索性剪掉,希望不大難看。」
奕珊感動得淚盈於睫,「不不,當然不,報上都登了你的照片。」
他笑著聳聳肩,「任何人都會那麼做。」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要找一個人,總找得到。」
奕珊又問:「來找我有事?」
「我來還一件東西。」
奕珊一看,原來是那隻鐵鑿。
她笑了。
第一篇故事在少女的甜笑中結束。
奕珊喜歡勇敢的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