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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15 作者: 亦舒
    可是小心,要是閣下有可能成為他人負累,則完全是另外一個故事。

    一日,在茶水間無意碰到伍水康。

    玉容倒頗大方,朝他點點頭。

    他卻不好意思起來,問候道:「好嗎。」

    「托賴,還可以。」

    「聽說你快要調職。」

    「是,轉到總部去。」

    「那邊節奏比較快,升的機會也好。」

    玉容不置可否。

    這時,伍水康忽然冒出」句話:「孩子好嗎?」

    玉容也一怔,她從不與同事說她的孩子。

    伍永康怪同情地說:「單身母親,一定很辛苦。」

    玉容答:「是我能力稍遜。」

    他忽然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伍水康繼續:「我很喜歡孩子,可是。」他搔搔頭皮「還不打算在這個時候與他打交道]

    玉容明白了,他算是婉轉地解釋了為何忽然避而不見的原委。

    玉容轉身離去。

    幸虧不久便轉織了。

    不不,不是孩子的原故,而是他怕他要負起照顧別人孩子的責任。

    玉容轉到總部後,整個人沉默下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使她頹喪的是,她看不到將來情況會有進步的希望。

    她害怕這樣孤苦辛勞到老,永不出頭,放半夜醒來,時常飲泣。

    日間精神萎靡。

    沮喪的她覺得世上一切美好事物與她無關,早上起來,把孩子送到褓姆處,便按部就班到公司做妥份內工作,下班拖著疲倦身軀把孩子接返,日日月月年年都如此苦悶.

    褓姆見她臉色灰敗,便勸道:「劉姑娘你須注意飲食。

    玉容並無回答。

    「孩子鞋襪都不再合穿,要買新的了。」

    「是。」

    關上門,褓姆嘆口氣同丈夫說:「看她也真辛苦。」

    「娘家有人幫忙就好得多。」

    「從沒見過孩子父親。」

    「彷佛這不是男方責任似的。」

    玉容自然沒聽到這番話。

    走到公園附近,孩子表示想玩一會兒。

    玉容坐在長橈上,看孩子在沙池玩耍。

    她佝樓著背,蜷縮著肩膀,一派落漠。

    呵那麽年輕已經衰老,相由心生。

    就在這個時候,玉容發覺有人輕輕坐到她身邊。

    她抬頭一看,見是個陌生女子,廿七八歲年紀,大熱天,穿黑色套裝,卻態度從笑臉迎人。她渾身打扮考究到極點,一副珍珠耳環發出晶潤的光芒,襯得她膚色更為明亮。這是誰?

    身份矜貴的她如何會坐到公眾兒童遊樂場來?

    她朝玉容點頭。

    玉容不便逼視,低頭不語。

    那黑衣女子忽然輕輕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玉容一怔:

    女子說下去:「那是不應該的,你與她們不同,至少,你有一份穩定可靠的工作。」

    玉容動容,她怎麽會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麽?

    玉容的手一松,報紙掉在地下。

    當天的標題是:少婦攜女跳樓,母女當場命殤。

    那女子看了看報紙,「即使只是想,也不應該。」

    玉容本想站起來帶女兒即刻離開公園,可是她許久沒有傾訴過、心事,不禁與陌生人攀談起來。

    她低聲說:「一了百了,也好。」

    女子卻說:「不,做人總有責任。」

    「我自己的生命,自己作主。」

    「也不可這樣說,親友對你,均有期望。」

    「有誰會來關、心我們母女。」

    「生活得好,是人的本能。」

    劉玉容真未想到她會同一個陌生人說那麽,可是該位女士笑容如此可親,語氣十分熟絡,使孤苦旁徨的她樂意多講幾句。

    玉容落下淚來。

    女子遞一方手帕給她。

    她印乾眼淚。

    「看,孩子多活潑可愛。」

    「是,」玉容承認,「褓姆對她極好。」

    「那也算是運氣。」

    短短三言兩語,玉容已覺安慰。

    玉容願意知道她的身份,「請問尊姓大名?」

    她詫異地反問:「你不知道我是誰?」

    玉容怔怔地看看她,「你是哪一位?」

    女子笑笑,「這一陣子,你不是一直對我念念不忘嗎。」

    玉容睜大雙目,渾身寒毛豎起來,「你——」

    這時,玉容聽見女兒叫她:「媽媽,媽媽」

    那幼兒躋了一鮫,痛了呼她。

    玉容本能地跑過去把孩子抱在懷內,再抬頭,已不再見那陌生女子。

    她猶自發愣。

    莫非一切都是幻覺?

    她不敢多想,抱起女兒,忽忽回家。

    半夜醒來,還是哭了。

    是,最近常常想到一了百了,自此之後,什麽都不必理會,日出日落,與她與關,

    再也看不到白眼,聽不見啥言冷語。

    生命根本短暫,遲去,充其量八九十歲,這樣吃苦,不如早點走。

    說來說去,不捨得留下孩子獨自在世上,故又有念頭,不如把她也帶走。

    真是可怕而絕望的想法。

    玉容渾身戰慄。

    孩子熟睡,好像一隻洋娃娃。

    她輕輕握住小手。

    魅由心生,那陌生女子是誰,她已有數。

    天亮了。

    玉容如常把孩子送到託兒所才去上班。

    一到辦公室,便發生一件叫玉容更為沮喪的事:一位同事辦事不妥當,竟把責任推到玉容身上,且對上頭說了許多是非。

    本來,不過是茶杯里風波,玉容與同事的職位不高,很難做出什麽彌天大錯,只是無辜成為代罪羔羊,有詞莫辯,玉容氣得渾身發抖,更覺人、心險惡。

    平日她人緣又不好,到了這種時候,十分吃虧。

    被上司教訓一頓之後,她回到自己座位上,還得強自振作,把那天的工作趕出來。

    她面孔滾熨,眼淚冰冷,心灰意冷。

    為了菲薄的二分四,坐在此地動彈不得,笑罵由人,整個月薪水還不夠名媛買一隻名牌手袋。

    人生倒底是怎麼一回事。

    電話響了

    是褓姆打來,「劉姑娘,囡囡發燒到一O三度,你來領她去看醫生可好?」

    「拜託你好不好?我在上班走不開。」

    「我不負責跑醫務所,這你是知道的,況且,囡囡一直叫媽媽。」

    玉容心如刀割,立刻說:「我馬上來。」

    她跑出去告半天假,聽見旁邊有人說:「是,鬧情緒,不罷工示威,還待何時。」

    玉容忍聲吞氣,叫計程車趕回去。

    只見姻姻整個小小身體已經轉倒,面孔通紅,她忽忽把她帶到醫務所。

    輪診當兒,猛地抬起頭,在鏡中看到自己,嚇了一大跳,這是誰?臉容枯槁,雙目無神,嘴巴緊緊合著向下墜,苦紋深深。

    啊,這是才廿多歲的劉玉容嗎?

    她低下頭,眼淚不禁汨汨而下。

    看護出來看到,同她說:「孩子左右不過中耳發炎之類,無礙,不用害怕。」

    抱著孩子回家,玉容筋疲力盡,與囡囡一起入睡。

    這一覺,倘若不用醒來,倒也是好事。

    那念頭似抽絲一般又鑽進她的腦袋。

    與其一輩子這樣黑暗地過日子,不如慡慡快快早點尋出路。

    她倦極入睡。

    有人想推醒她,玉容討厭,「讓我睡一會,我累壞了,睡醒了才陪你玩,怎麼樣都可以。」

    她累得眼睛都睜不開來。

    「是我,你不是想見我嗎?」

    玉容一震,是,她在心中呼召過她。

    她自床上一骨碌起來。衝口而出:「把我們母女一起帶走吧。」

    「受一點委屈,就願意放棄生命?」

    那位秀麗的黑衣女子笑吟吟地看著她。

    「我看不到前途。」

    「生命轉轉折折柳暗花明,你怎麽知道將來如何?」

    玉容飲泣。

    「把孩子給我。」

    玉容愕住。

    「把她給我抱抱。」

    玉容不禁說:「不!」

    那女子笑,「你已知我是誰。」

    玉容頷首。

    她把女子借她的手帕取出,那方雪白的麻紗手絹角繡著一個M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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