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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5:09 作者: 亦舒
    「試試看。」

    「改天吧,改天再說。」

    小田當然不使勉強她。

    少女站起來離去,小田眼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前邊那幢舊房子裡,不是沒有詭秘意味的。

    小田抬起頭,看到星空里去,媽媽,媽媽,求你在天之靈照顧我。

    小田忽然似覺得有人輕輕撫摸她的頭髮,似足母親溫柔的手,但那也許只是陣風罷了。

    她緩緩站起來,輕輕嘆口氣。

    誰知小田一亮相便嚇壞了坐在對面長凳上的一對情侶,那男的比女的膽子還小,聲音顫抖,指著小田問:「你,你,你是什麼東西?」

    小田沒好氣,本想惡作劇嚇他一下,只怕嚇破他的膽,於是大聲吆喝:「我是人,你才是東西。」

    那男的才緩和過來,「小姐,人嚇人,沒藥醫,你穿個白袍,又披著頭髮,這……」

    還沒把話說完,那女的已拉著他急急離開。

    小田這時才有空打量自己,實在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白色輕飄飄的寬袍,長發也沒束起,臉色大概也欠佳,忽然之間在慘綠幽暗的路燈下站起來,不嚇人才怪。

    回家好好睡一覺吧。

    去定了?

    去定了,讀完四年,考得一紙文憑,再從頭來過。很多人會以為她此行是去找對象,猜測得不錯,有好的人,為什麼不要?大可一邊進修,一邊戀愛,不過天下想必沒有這樣理想的事,只要拿得到文憑,也不枉此行。

    許多少年人十六七八歲就孤身上路了。

    小田時常懷疑他們不知如何照顧自己,需知生活是最最煩瑣的一件事:誰替他們買肥皂牙膏,誰為他們釘紐扣熨衣服?不可思議,奇是奇在人走出來,也不見得特別邋遢,可知小田也會習慣那種生活。

    為著讀書,一切從簡,聽留學生們說,肚子餓了,買一罐煉奶或是果醬,打開了,用匙羹掏了就往嘴裡送,因有目的,不以為苦。

    只買兩套衣服兩雙鞋子,輪流穿,脫下來連肥皂水浸在一隻塑膠桶內,三天後拿出來沖淨搭在水汀上晾乾,一星期換一次。

    奇怪,那樣長期地簡陋,也不是不快樂的,沒有電話,沒有電視,照樣過日子。

    四年下來,人變成一個標準苦行僧,重視精神生活,物質欲望減至最低。

    小田想了想,頗樂意接受這個挑戰。

    也許留學生活會將她徹頭徹腦地改變,為什麼不?她樂意付出代價來求進步。

    甄小田心安理得睡去。

    許久沒有睡得這樣舒暢,夢中看見自己躺在白色圍欄小床內,還是個嬰兒,母親通體那樣親吻她,媽媽柔軟的嘴唇碰在皮膚上的感覺實在太好太好了,小田伸出手,緊緊摟住媽媽。

    媽媽,媽媽,求你祝福我,我此刻要嘗試走一條新路,需要勇氣、力量、耐性,請幫助我。

    小田醒來了。

    她出外處理一些最後事務,到銀行去把戶口轉到加拿大,領取飛機票,以及到保險箱把母親留給她的一點首飾取出。

    要走了,幾時回來是個未知數,心情不知多麼恍惚,但一片濃霧已去,現在她至少知道應該向前走。

    小田看看雙足,決定去買兩雙球鞋,反正要走,設備齊全,武裝起來,走得舒服些。

    回到家,已是下午,時間過得真快,好比流水,一去不復回。

    電話鈴響個不停。

    是珍妮,「今晚六時在棕櫚餐廳恭候。」

    小田很感動,珍妮倒是言出必行。

    她淋個浴換件衣裳便去赴會。

    下次洗這些衣服,已在多倫多。

    棕櫚餐廳是一個好去處,小田喜歡那個酒吧,調酒師十分體貼,總把好酒留下一點給小田。

    「告別派對一定要玩得開心點。」她說。

    朋友逐個逐個來,珍妮真有辦法,舊同事全都給她面子。

    然後,酒過三巡,大家致送紀念品,珍妮真實際,送上大銀行本票一張,面額是三千加拿大元,

    小田無論如同不肯收下。

    大家開始喝倒采。

    小田淚盈於睫。

    珍妮把本票塞進她口袋裡。

    小田哽咽道:「珍妮,曾經一度,我還以為你是jian人。」

    「不要緊,直至今日,我仍把你當壞蛋。」

    她們緊緊擁抱。

    派對在十二時過後唱完情人再見才散。

    頗喝了一點酒,小田躑躅還家。

    在樓下,她又碰見那狀若不食人間煙火的少女。小田笑笑坐她身邊,「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煩惱,不過聖經說,今日的憂慮今日當已經足夠,明日?管它呢!」

    少女說:「你進步得真快。」

    小田用手抹一抹疲倦的臉,「到今日我才發覺,勇敢的人也會哭,不過哭完之後立刻站起來,而懦弱的人,從此就躺著不再動彈。」

    少女只是笑。

    小田對她說:「謝謝你給我鼓勵。」

    「鼓勵你的相信不止我一個人。」

    小田承認,「是,我比較幸運。」

    「讓我們說再見吧,我將有遠行。」

    小田吃一驚,「我也是。」竟這麼巧。

    「那麼,我們就在今夜話別。」

    小田怔怔地,但是,她還沒有說出她的故事。

    少女說,「祝福你。」

    「我也祝福你。」

    那一夜,小田理理東,理理西,眼看著天亮起來,她咬緊牙關,抽起行李,到樓下把鑰匙留給司閽,叫部計程車離去。

    到了飛機場,她把行李送進關,到餐廳去吃早餐。

    她只叫了一杯黑咖啡。

    正無聊地轉動杯子,忽然看到一張熟悉面孔,小田怔住了,是那個少女

    她是真人,她不是甄小田的幻想,她在白天出現了。

    少女在該剎那也看到了甄小田,她身不由主地站起來,詫異地笑,用手指著小田,「你是真人!」

    小田駭笑,原來她倆均誤會對方是精靈,不是人。

    她們握住對方的手。

    「你到什麼地方去?」少女問。

    小田答:「我去加拿大升學,你呢?」

    少女黯然低頭,「我去美國就醫。」

    「呵,」小田聳然動容,「什麼病?」

    「心臟。」

    小田要到這個時候才明白少女為何深夜獨自在山坡呆坐,太不幸了。

    可是她在患難中還能照顧別人,真正難得,上天一定保佑她那樣的人。

    比起她,甄小田簡直不算有煩惱。

    小田汗顏,「對不起我竟對你無病呻吟。」

    「沒關係,我與你談得很愉快。」

    小田說:「我希望你早日康復。」

    「這是我住址,有空寫信給我。」

    「一定一定。」

    這時,少女的親友過來叫:「玉珊,玉珊,要上飛機了。」

    小田目送少女離去,仍然羞愧,真不該誤會生活沒有希望,看人家多麼積極。她看一看表,也該上飛機了。

    那邊有新生活新朋友等著她。妙筆  時代進步,宇宙公司每個高級職員的辦公桌上都有部私人傳真機。

    好處是門一關,沒有人看得到他們收到的文件,作用同私人電話一樣,維持私隱。

    那是一個星期六早上,辦公室比較空閒,桂芝正在喝咖啡看報紙,隔壁房的王留芳敲門,「桂芝,請你過來一下。」

    桂芝聽見留芳的聲音怪怪的,立刻站起來走到她房間去。

    留芳指著傳真機,「請看。」

    桂芝順手撕下紙張,一看,是一封信。

    「留芳,仰慕你的丰姿已不止一朝一夕,總是暗暗地留意你一動一靜,開會,在走廊,甚至在電梯裡,都時常會得遇見你,卻不敢開口說一句話,有一日,我會提起勇氣,約會你。」

    桂芝抬起頭來

    寫得多麼好的

    沒有一個白字,文筆通順流麗、誠懇、充份表達了他的意思。

    桂芝是宇宙廣告公司的中文創作主任,她當時以專家口吻說,「這是一支妙筆。」

    「我也會那麼說。」留芳承認。

    「誰寫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桂芝大奇。

    「有人知悉我私人傳真機的號碼,開始傳這種信給我,這已是第三封。」

    「前頭那兩封呢?」

    「沒留下來。」

    桂芝好奇心被勾起來,「這是你的暗戀者呢。」

    留芳嗤一聲笑,「此刻誰還會暗戀人?不要開玩笑了。」

    桂芝揚揚信,「他。」

    「你看到署名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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