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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58 作者: 亦舒
    全文  周柱立畢業後一直找不到理想工作,無奈,又怕坐在家裹日漸慵懶,蹉跎光陰,只得屈就,在一間酒店任職司機,但求生活有著落,不必再倚賴兄嫂。

    自搬出去那一日看到兄長暗暗鬆口氣的情形,他知道他做得對。

    可是這一份工作,像所有不理想的工作一樣,一做便是一年多。

    生活逼人,他四處去看過環境,希望轉工,可是一個中學生在人浮於事的社會又可以做些什麼,一日一日耽擱下來。

    周柱立可以想像他到五十歲還是一名老司機。

    那時,已無人說他的制服好看,贊他駕駛技術一流,他只是一個老司機。

    想到這裡,不禁頹然。

    可是白天起來,又忙不迭上班工作,把客人自飛機場接返酒店,或是從酒店送往飛機場,甚至載人客在市內兜風。

    他準時、負責、禮貌,甚獲客人讚賞,主管時常指派他服侍重要人客。

    可是周柱立心中不算愉快。

    面子上當然不可露出來。

    因收入不錯,手頭漸漸鬆動,侄子侄女時常問要糖果玩具,他從不拒絕,甚受歡迎。

    可是,他是一個沒有將來的人。

    同事老陳見他擔心前途,便說:「到政府去工作吧,比較穩定。」

    「我不想年年做司機。」

    「可是,司機也是一份職業。」

    「多麼沉悶乏味。」

    「小周,敬業樂業。」

    他怕得罪前輩,連忙說:「是是是。」

    那中年人嘆口氣,「人有命運,小周,不是我不想好向上,而是一出世,就無人裁培你我,環境已經差了一截,能夠生活,已算不錯,白手興家,能有幾人。」

    這是真的。

    有人讀不成書,父母毫不氣餒,幫他創業,沒有興趣?那麼結婚吧,也不行,仍可搬回家住……

    自小到大,都未經風霜,也毋需為任何事擔心。

    窮家子,飽經試練,像他,緊守崗位是沒出息,不甘服雌叫不自量力,怎麼討好?

    他日漸沉默。

    上班時間又長,晚上加班,根本沒有時間進修,他考過文員,一間保險公司願意取錄,可是他最終沒有上工,因為薪水少了一半。

    藍領就藍領吧。

    不知不覺,工作已邁進第二個年頭。

    開頭都說騎驢找馬,當馬影也看不到的時候,又覺得騎在驢背也不錯,至少不用下地走路。

    情緒平復是好事。

    「小周,給你介紹女友如何?」

    他只是笑。

    「我小姨人品很好,相貌端莊,如何?」

    「是學生嗎?」

    准媒人沉默一會兒,「不,她在工廠做事。」

    大家都不再說話。

    半晌周柱立走開,那同事喃喃說:「神經病,最好是大學生,千金小姐。」

    「別去理他,年輕人自有野心。」

    「做人實際點好。」

    「將來他會明白。」

    其實周柱立早已明白。

    一日清早,他向主管報到。

    主管皺著眉頭,「老陳又遲到。」

    「我到十時都有空,交給我好了。」

    「一○三五號房區小姐,前往飛機場。」

    「我上去拎行李。」

    「不必,人家已經下來。」

    「我馬上出發。」

    「拜託,小周。」

    那位女士就站在門口。

    轉過頭來,小周怔住。

    她不過二十出頭年紀,一身白衣白裙,戴頂寬邊帽,容貌秀麗,微笑可親。

    「區小姐,」他幫她提著行李,「請隨我來。」

    上了車,她取出一本畫報看。

    嘴裹閒閒問:「今日會塞車嗎?」

    車裹車外是兩個世界。

    都會擠塞的街道炎熱骯髒,車廂內清潔靜寂陰涼。

    他清清喉嚨:「今日不會。」

    「那多好。」

    車子往飛機場駛去。

    她放下書看向窗外。

    「這個時分的倫敦一定有可觀之處。」

    五月份的倫敦。

    「你是去倫敦嗎?」

    那區小姐嗯了一聲。

    「住在哪間酒店?」

    「喬治五世。」

    車子順利駛至,本來,客人下車,也就完成任務,可是小周特地停好車,幫女客送行李過關。

    她把飛機票及護照給他。

    她叫區寶全,廿一歲,學生,乘頭等艙。

    理想的人選已經在這裡。

    怎麼高攀呢?

    他替她辦好手續,她道謝,並且給他一張鈔票。

    他不知怎地婉拒。

    她卻堅持,把小費塞在他制服口袋裹。

    再推讓就不好看了,他只得微笑接受,笑得十分尷尬。

    她翩然步入海關。

    回程車中,他已經收到指示,前往商場接人。

    那一日,周柱立比什麼時候都沉默。

    下了班,他沖沖回家。

    坐在桌前,算這兩年來的節蓄。

    不多,但可以買一張來回倫敦的經濟艙的飛機票,及在喬治五世酒店住一晚。是,只能住一晚。

    他嘆口氣。

    他的家是一間小小房間,他是一對年輕夫婦的三房客,他租不起一整幢公寓。

    可是不知怎地,他已經決定出去旅行。

    午夜夢迥,他發覺面孔陰涼。

    怎麼了?伸手一摸,竟是眼淚。

    他錯愕,男兒流血不流淚,怎麼無端端哭起來?

    他起床洗了一把臉。

    他雖是窮小子,也有權追求理想。

    他一早向主管告假。

    主管問:「多久?」

    「想告一星期。」

    「很好,填了表我來簽字。」

    順利取得假期,他去買飛機票。

    還是第一次出遠門呢,心情忐忑。

    同事老陳塞一隻紅包給他。

    柱立一看,裹邊足足一萬塊。

    「不不,不可以收||」

    「回來還我,好不好?」

    他出門實在需要錢用,向家人借賒是沒有可能之事,因此靦腆收下,心想回來一定歸還。

    他就這樣出發了。

    真似個鄉下人。

    坐在近窗口的位置裹,喝橘子汁時不小心潑濕了褲子,不知多不舒服,又無法換衣服,看樣子需捱畢全程。

    上衛生間又沒有鎖緊門,被人一堆而入,出盡洋相。

    整個行程他都坐立不安,到終於安頓下來,坐著盹著,飛機到了。

    海關人員將他的旅遊證件研究良久,問了好幾個問題,然後放行。

    周柱立買了張地圖,離開飛機場。

    他覺得寒風蝕骨。

    啊,穿不夠衣服。

    連忙打開皮箱,取出毛衣外套換上。

    他不敢叫計程車,也不想租車,看到有公路車,便問清楚路程。

    「喬治五世酒店。」

    司機是一個胖子,「跳上來。」

    「說什麼?」

    「他叫你上車。」

    柱立轉過頭去,說話的是一個華裔少女,正看著他笑,大眼睛十分清晰。

    「謝謝。」他坐到她身邊。

    「剛來?」

    「是,你呢?」

    少女答:「我在此出生。」

    柱立頷首。

    車子駛到芝勒街,少女站起來,「我姓鄧,在利口福餐館工作,有空來坐。」

    「啊,好好好。」

    少女下車去了,在街上與他擺擺手。

    他看到喬治五世酒店才下車往回走。

    早上十時,店鋪已經開門,五光十色,柱立無暇欣賞,沖沖走過。

    他一心一意尋人而來,而且經費有限,只有五天時間。

    他在酒店工作,知道竅巧,所以在附近公眾電話撥到酒店櫃檯。

    「長途電話找區寶全小姐。」

    「幾號房?」

    「請代查。」

    隔一會兒,對方說:「無此人。」

    「區,Au。」

    「對不起,先生,沒有姓區人士。」

    「她是前兩天到的。」

    「抱歉,本酒店無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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