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2023-09-21 16:54:57 作者: 亦舒
    我也不必再扮演梁天來。

    第二天一早便到髮型屋,打開畫報,決定剪一個兩翼往上削的時髦款,經過髮型師婉言相勸,略作保留,但也非常滿意。

    我隨即出街買數套麻質西裝,要一穿即皺那種,秘訣是衣皺人不皺。儘管小郭贊我寶刀末老,惜我要爭取討好的並非小郭。

    上上下下煥然一新,足可以遮蓋破碎的心。

    我跑上寫字樓去,女同事們對我彈眼碌睛,有幾個大膽的還對我輕輕吹起口哨來。

    少了馬利安與張晴,一個離港一個告假,我的影迷大減,幾乎潰不成軍。

    我走進永超的房間,伏在她桌子面前,問:」你知不知道什麼叫放假?」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端詳我一會兒,說:」烏雲散得很快呀。」

    我一呆,好精銳的目光。

    嘴裡卻姥姥不認帳,」何以見得?」

    」昨天你明明有心事,」她微笑,」今天那個結已經打開。」

    我坐下來。」愁腸百結,打開一個兩個結根本於事無補。」

    」至美,你有副林黛玉肚腸。」她取笑我。再對古代名著不熟悉,也知道這並不是什麼恭維之詞,聽說林黛玉是個矯揉造作無端悲秋的女子。

    」有沒有空?」

    」你自己放假,就專門打攪別人工作。」

    」咦。」

    」給你看看老魏寫的信,很有趣味。」

    她拉開抽屜,給我一疊薄薄的信紙。我很為自己不值,老魏不愛寫信,我知道得太清楚,我就沒收到過他片言隻字。

    永超有她的一套。

    整封信說他觀看一局圍棋的經過。對弈者是九段高手。

    老魏這樣形容;」……雙方各走十子後,立即就進入中盤的格鬥,在第十五步時,黑子突然在中部碼上一子,這-步確令人難以想像,因該子距其最近的一子,有八格之遙,好一個白子,立即還以顏色,以攻對攻,碼上一子頂上對方左下方,陳阻止對方繼續挺進,並企圖與黑色平分媒勢,當雙方各走四十餘步之後,白子終於在被'圍、追、阻、截'的驚濤駭浪中殺了出來,雙方經過多次打截,黑子無可奈何地宣告其圍剿攻勢大計全部被粉砷,白子不但自己做活,反而撕爛黑子各個封鎖網……」

    那時我同永超通信,也老說這種不相干的話。

    她仍在忙碌。

    我放下信紙,」晚上有沒有希望見面?樓上樓下,咱們是老朋友。」

    她抬起頭想一想,」也好,我介紹一個朋友給你認識。」

    朋友。

    我揚起一道眉。是朋友抑是勁敵?

    」七點鐘,至美,這一段時間內,你可以找一部電影看。」

    永超有許多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也沒有開始把心事向永超傾訴。我們兩人才剛剛有點頭緒,人家卻說我倆已經同居。

    我有比看電影更好的事要做。

    有朝一日利璧迦回來,她所看見的我,一定要比從前更好更光鮮。

    她漸漸淡出,我卻不能忘記她。那個影子將如胎記一般,永遠存在。

    就在當日下午,我物色到一層寬大的公寓,在木球場對面,最令我滿意的是,室內無須作任何裝修,我只要牆壁打地蠟已經可以搬進去。

    我們從前那層房子,光是拆裝修便花了十天。

    利璧迦不停的問;」為什麼前任業主要同關雲長一起住?」

    這種問題實難回答。

    在那個時候,我們尚有對白。

    又在這之前,我們會得在颱風之夜,開車去夜總會跳舞。整個地方只我們一桌客人,整個舞池只我們兩個,我們跳探戈,沉醉在自己營造的氣氛中,樂隊敬佩我們的精神,落力演奏,我們舞得飛起來,又喝了一點酒,歡笑不停,腳步要脫空而去……

    以往再遇到合拍的女子,也不會做同一件事,對過往的感情,我要表示尊敬。

    我隨即聯絡裝修公司來開工。

    一切從頭開始,說不定今夜我還要面對情敵。

    利璧迦已經找到小鬍子男友(他是什麼人,藝術家?),我對永超連一成把握也沒有。

    天色漸漸留下來,可怖的黃昏寂寞襲來,我舉目無親,十分孤清。

    我忍不住,無禮也好,今早是約好了的;我上去按鈴。

    屋內吵嘈聲很重,電視嘩嘩叫,也許她有客,也許她只想製造一點聲浪以慰寂寥。

    我按了許久門鈴,才見她來開門。

    」至美,」她說:」我們十分鐘後下來。」

    我本能的探頭張望,什麼也看不見。

    」他在洗澡。」她好像知道我在找誰。

    我驚至面紅耳赤,唯唯諾諾退至樓下。

    洗澡。為什麼不可以?馬利安就在我處洗過澡。

    這人是她的熟朋友,毫無疑問。

    洗澡。

    他剛到吧。

    這種天氣,開始潮濕,能夠洗一個澡,自然舒暢不過,看樣子他是打算在家小住的了。

    歐陽沒想到吧,與永超同居的人,不是我。

    有人咚咚的敲門,奇怪,鈴壞了嗎?

    我站起來去開門。

    只見一個小男孩子,約三四歲模樣,穿運動衣,一雙高統子球鞋,正舉著腿在踢門。

    他氣鼓鼓的小面孔像只水晶梨,可愛得不像話。

    我蹲下問他:」你找誰?你是哪家的孩子?媽媽呢?」

    旁邊有人說;」媽媽在這裡。」

    我一抬眼,是永超。

    呵,這麼說,這孩子便是歐陽口中的明明。

    一時間發生太多事,我來不及裝出驚訝的樣子,便口吐真言,」咦,他比照片中更神氣。」

    永超一怔。

    我連忙對她說:」請進來。」又對小男孩一鞠躬。

    那男孩像小鉛兵似的筆直操進了客廳,靴子咯咯響,我為之心折。

    他頭髮在洗澡後還來不及吹乾,分著發路,梳西式頭,自己看到沙發便爬上去坐下,瞪著我。

    我聳聳肩,問他:」我有冰淇淋,你要吃什麼冰淇淋?」

    他看看他母親,有點猶疑。

    」要不要到冰箱來看看?」我虛心地請教他。

    他想很久,同他母親咬耳朵,永超說:」他等一會兒才要。」

    我覺得他太有趣太可愛,把身子趨向前去,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點。

    他覺得難為情了,忽然撲進他母親的懷抱去,伏在那裡不動。

    永超微笑問:」怎麼樣?」我豎起拇指,」了不起」讚美是衷心的。

    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人們急著要孩子,真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小動物。

    我想我的心意在臉上露出來,很渴望小孩對我也表示親密。

    永超看在眼內,有點意外。

    其實我一直喜歡孩子,不過生他們出來,又是另外一件事。今日卻猶疑了,一定是值得的吧,否則精刮的大人怎麼肯作出犧牲?

    永超一隻手搭在兒子的小肩膀上,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個可愛的小母親,同頭戴鋼盔,在廠中發號施令的她判若兩人。

    女人真值得羨慕,一生可以串演這麼多角色。

    小孩隔數分鐘愉偷看我一眼,雙眼圓滾滾,烏珠特別大,桂圓核一般,亮得如蒙著層淚液,這種眼睛,像是可以看穿成年人齷齪的腦筋,我覺得羞愧。

    有他在我與永超當中,我們的距離又加深。

    我問:」他就是你說的'朋友'?」

    」看樣子你已認識他。」

    我只得說:」我見過他父親。」

    永超有點不滿,」你們男人。…」

    我忍不住說:」是他來找我的……不過他也有苦衷。」

    」男人的苦衷特別多,」她表示不滿,」怎麼可以到處揚。」

    我看看小孩,他似乎每句話都聽得懂,只得維持沉默。孩子是要尊重的,這個道理誰都明白,但實踐起來很不容易。

    忽然永超說:」他現在要吃冰激淋了。」

    我到廚房取出給他。

    永超說:」他要粉紅色的。」

    」我沒有糙莓。」

    」有香糙麼,小孩不習慣綠色加咖啡點點的冰激淋。」

    就此一招,我就發覺帶孩子並不比裝設硼輪盤更容易。

    我把一盆香糙擱他面前。

    永超又說:」他要球狀的。你舀得沒技巧,讓我來。」

    我生氣。也不見他開口說話,在母親身上磨幾磨,就下了聖旨,這樣那樣,叫人服侍得他十全十美,小子,這世界遲早會叫你失望,沒有人會寵你一生一世。

    我瞪他-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