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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57 作者: 亦舒
    」你不會。」

    」怎麼見得?」

    」你受過教育,知道一下子去到盡頭,很難回頭。」

    」教育家,你真令我發笑。」

    是,我知道,我那套觀點,去到四十年前,像是走錯時光隧道。

    我打個呵欠。

    」現在這間房子這么小,連客房都沒有。」她咕噥。

    」我有否令你打消原意?」

    」沒有,我決定到新地方去探險,但是你使我好過得多。」

    我啼笑皆非。

    她一隻手不住的撫摸我襯衫領子,」你不會到北京去看鄧博士吧。」我不答。

    」我也知輪不到我,」張睛自嘲,」不知怎地,總是放不下心。」

    」我這個人有什麼好?老婆都不要我,現在不值得爭。」

    她猶疑一刻,」馬利安也這麼說。」

    這兩個女人,背後不知怎樣低毀我,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

    」去,回家休息。」

    她終於去了。

    屋裡開著抽濕機,輕微的呼呼聲傳出來。

    天氣很快要熱了,北京會熱到三十多度,熱得走油,想起來心驚肉跳,熱得卡其褲子貼在大腿上,襯衫腋下有一個固定的濕圈,脫下一看,印著鹽花,人得不住的喝水,頭髮要剪得貼頭皮。

    有一次停水,我怪叫起來,幸虧老魏家有一隻大皮蛋缸,裡面有大半缸水,我索性跳進去,連衣帶人坐在缸內,一缸水不多久就變得溫暖起來。

    那日魏嫂沒水煮飯,罵我一頓,痛訴香港人嬌縱放肆。

    永超不知挨不挨得過這個夏天,熱得不能呼吸,幸虧鞍山要好得多。

    我在這裡仿佛什麼都沒有。到老魏家去度假也是好的,我非常牽記他們。

    這兩年來已不大與此間的親友來往,之前從未想過與老魏攀交情,但現在覺得他們才是朋友。工余邊喝啤酒邊聽他告訴我當年苦學俄文的情況,聽得我津津有昧。

    在這裡,每個人的話題總免不了我多威我多富我多帥我多好我多有辦法,個個爭住做一柱擎天的主角,社會沒有他簡直嘩啦啦會倒塌。

    我想去找永超,她不是那樣的人。

    第二天我忍不住買了飛機票,又遲疑。

    此刻心頭像是被掏空似的,如果對雙足不加以控制,一頭栽下去,傷人傷己,就不必了。

    又去退票,強忍一個月。

    在這三十日間,發生許多事,張晴離職而去,發覺新公司沒有下班的時間,誰肯留到半夜十二時才好呢,老扳心理變態,喜歡這種瘋勁。

    張晴牢騷滿腔,深覺前途黑過墨斗,像做噩夢。

    我花不少勁勸住她,即時叫她辭工,但是她不肯再回頭,情願再讀一個文憑,三下五除二,我立刻替她奔波,替她準備九月份入學做全職學生。

    在這幾個月空餘時間,怕她胡思亂想,又做她保薦人,讓她跟一個小組到歐洲做翻譯,沒有什麼酬勞,但至少不會閒著。

    她上飛機那日我鬆一口氣,我這個哥哥做得到家了。

    但馬利安出了事。

    她那華籍男友不上路,忘記告訴馬利安他家有惡妻。

    人家知道了,糾姐妹團兼數名大漢把馬利安狠狠地揍了一頓,眼睛腫得似一隻蛋,被推跌在地,渾身瘀青。

    她要報復,被我按住。

    又去找男朋友,人家銷聲匿跡,影子都不見,於是她才發覺東方不好混,躲在我的小公寓內哭得似豬頭炳,你瞧,陰溝裡翻船,一頭金髮變了色。

    她情緒非常不穩定,我又不敢叫她住到永超的公寓去,雖然人事部有鑰匙,但永超有潔癖,她大概受不了馬記的騷味。

    我把馬利安放在自己家,便於照顧。

    在旁人眼中,不得了,我周至美簡直要提防中風,那麼多女人圍在身邊。

    但事實不是這樣的,

    小郭知道。

    他來找我的時候,馬利安穿著落衣衫,那種蟬翼般的白麻紗,站在窗前,一背光,纖毫畢露,但並不肉酸。

    她在喝龍井茶,心情已有進步,小郭與她打個招呼,便把一張照片遞在我手中。

    照片相當模糊,但我已失聲叫出來:」利璧迦!」

    」是她?」

    我點頭。

    」你可以肯定?」

    我再點點頭。

    利璧迦剪短了頭髮,像日本小男孩歌星似的,全都撥在耳後,於是眼睛更黑,下巴更尖,她穿一件雙襟晴雨衣,像是站在一個花擋前。

    」這是什麼地方?」我說。

    」溫哥華一間餐廳,叫奧都。」小郭說。

    」她人在加拿大?」

    」看樣子一點沒錯。」

    」照片是誰拍的?」

    」我的同行。」

    」怎麼拍得的?」

    」你要是知道溫哥華現在的情況,那你就不會覺得稀奇,在那裡要找一個失蹤的華人,比在香港容易得多。」小郭說:」街上擠滿中國人,每個人認識每個人。尊夫人是罕見的漂亮女人,自然吸引注意力。」

    我問;」她是不是一個人?」

    」不,」小郭說:」這是她的伴。」

    他又遞過來一張照片。

    是利璧迦的背影,站在她對面的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留小鬍子,情深款款的看牢她。

    我拿著照片,很久不發一言。

    似乎已經沒有話可說。

    馬利安問:」是誰,什麼事?」

    我同小郭說:」也許她周遊列國久了,會得回來。」

    小郭不言語。

    馬利安說:」到底是誰,在說誰?」

    小郭說:」我的朋友會把信息傳到,請她無論如何同你聯絡。」

    我把照片還給小郭。

    」你不要保存它?」

    我搖搖頭。

    小郭看看馬利安。

    我輕輕說:」不,不是她。」

    小郭又說:」那你又在等什麼?」

    人都怕等。於是舊人一去,最好立刻找到新人,為求熱鬧,也為著表示有能力找到一個更好的。

    我不是這種人。我沒有反應,我是那種你要我跳我無暇跳,你要我叫我沒力氣叫的人。

    」我在等什麼?」我用手抹抹臉,」三等牌:等下班、等發薪水、等死。」

    小郭知道我就快要找人吵架,即時不言語。

    他一沉默,我便不說話,馬利安問了半晌沒人理,也在負氣。

    三人正在尷尬,門鈴響起來。

    誰?

    最害怕的是馬利安,她變了驚弓之鳥,老怕那邊有人再來攪她。

    她瞪大碧藍的貓兒眼,看著我。我則詫異,這又會是誰?

    小郭職業病又犯,輕輕跳至一旁,示意我去開門。

    我拉開大門,呆在那裡。

    神出鬼沒的鄧永超站在門外,令我驚喜交集,去,她不通知我,來,亦不告訴我,時代女性的確以她們自已為主人。

    我貪婪的打量她,這人瘦了,仍不眷顧身子,竟換上春裝,薄而松的條子裙,配一套灰紫線織上衣,輕盈美觀,頭髮挽腦後,脖子上皮膚白膩得使人忍不住想伸手過去摸一摸。

    我作不了聲,過了足足五分鐘,小郭忍不住,大喝一聲:誰?」

    我才吐出一句廢話,問永超;」你回來了?」

    她點點頭。

    」請進來。」我退開身子。

    馬利安見是同事,才放下一顆心,又提起半壺醋,」嗨,鄧博士,許久不見,鋼鐵廠無恙乎?」長睫毛誇張地吧嗒吧嗒地扇幾扇,坐到我身邊。

    小郭不知恁地,像是存心要幫我忙,忽然過來一手拉起馬記,大聲說:」我們約好出去逛貓街的,還不動身,賴什麼?」

    真有法子,金髮女被他用力一拉,一轉身,圓裙撤開來,像跳探戈的姿勢被他半擁在懷中。

    馬利安格格的笑,她並不介意出去散散心,順水人情,同小郭走開。

    我看著永超,過半日忽然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回來了?」真要命。

    怎麼搞的。

    她回答說:」是,回來了。魏家叫我問候你。」

    她仿佛也十分詞窮。

    我又說:」老魏比我更不肯寫信,他在本地的父母時常向我埋怨他。」

    」是,老魏這人脾氣很大,性格很特別,是現代人特徵。」鄧永超說。

    竟談起老魏來,仿佛他是一件什麼特別珍貴的文物似的。

    」你呢,你的胃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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