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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57 作者: 亦舒
侍者過來問;」小姐,有沒有麻煩?」
她輕輕擺擺手。
」麻煩;什麼麻煩?」我說;」沒有靈魂的人,怎麼會知道有靈魂之苦。」
女郎微笑。
我嘆息一聲,」尊姓芳名?」
她當然沒有回答我。
」好好,我叫你利璧迦。」
她看著我。
我說:」利璧迦是我的妻子。」
女郎有點意外。
是,人們很少對妻室有這麼大的愛意。
我說;」她離我而去,不再回頭。所以我出來灌黃湯。本來我也是個正人君子,早已回到家裡。」
女郎靜靜的聆聽,沒有搭腔,亦無表示不耐煩。」她傷透我的心。」我伏在桌上。
女郎不再出聲,大概有點知道我的苦處。
我說:」不愛我不要緊,為什麼不說出來,叫我做個明白鬼。」
那女郎維持緘默。
我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靈魂漸漸脫離軀殼而去,冷眼看著自己的臭皮囊擺在椅子上,面對面的女子仿佛有點著急,她叫來了領班。
領班與我是稔熟的,他跑來推我:」周先生。周先生。
我揉揉眼睛站起來,」不用擔心,我就走了。」
我搖搖晃晃離開酒吧回家去。
我沒有醉,我還記得付車資,到家尚記得開著鬧鐘。
沒有人來扶我。
第二天清早起床時頗有點困難,鬧鐘嘩嘩的叫,整張床為之震動,我呻吟,喃喃的說:好了好了,聽到了。
這麼多年來,我上班從來沒有遲到過,有時候連夜趕飛機,到家洗個臉躺一下,又往寫字樓跑,三十多小時不眠不休是等閒事,全憑意志力,在跳起床那一剎那對自己殘忍便可。
凡事不可以拖,從起床這件事可以看得到。
我喝三杯黑咖啡,滴去紅筋的眼藥水,套上西裝,儘管肉心支離破碎,外表仍然是個好漢。
他們仍然比我早到。
醉酒後清晨知覺有點鈍,分外鎮靜。
秘書對我說:」鄧博士在老闆房內,叫你馬上去。」
啊,他已經到了。
我有一絲高興,推門進去。
總工程師也在房裡,我大聲說:」鄧博士,歡迎歡迎。」游目一看,卻不見有第四個男人。
轉過頭來的是一位女士,最時髦的套裝,淡妝,雪白的一張面孔,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才在錯愕,老闆已呵呵的笑起來。
他說:」至美是男女平等的信徒,但這次瞞得我們好慘,至美,你一直沒同我們說鄧博士是女性。」
她是鄧博士?
我完全感到意外,站在那裡傻笑。
信件署名從沒提過性別,只說是鄧永超博士。我也只知道是流體力學博士鄧永超。
我隨口說:」性別不重要,至要緊的是才學。」
」當然,」老闆說:」鄧博士,也許我們也應該把至美那件事給你說一說,他當初申請加入我們公司,附來履歷及一張照片,署名周至美博士,人事部經理一直以為他是女性,去信接受他申請,並稱他為周女士,嘿,結果至美來一封回信,最後一段十分幽默,他說:'我想提的一句便是,如果我說我是男人,不知合同是否仍然生效?'哈哈哈哈。」
是的,我亦記得這件往事。
我把信給利璧迦看過,她亦覺得有趣。
總工程師笑得彎下腰,他說:」當年我們好不興奮,因為好久沒有女性來申請這種職位,至美那張照片長頭髮,穿高領毛衣,活像個時髦女性,怪不得我們誤會,他至今在公司有個綽號,叫周美人。」
老闆咳嗽一聲,」沒想到今天真的來了一位漂亮的小姐,自稱鄧博士,我們嚇一大跳。」
我才意外得發呆。
這些日子來,我與鄧博士幾乎每個月都有書信來往,簡直是一對筆友。公司聘用她,也出於我極力推薦,但我沒想過她會是女人,而且是長得那麼好的女人。
她一直在聽,沒有開口說話,換了是衛理仁或是張晴,早已宏論滔滔。
這種脾氣有點似利璧迦。
她是有點象利璧迦。
慢著,我見過這位小姐,昨天,一點都不錯,就是昨夜,在什麼地方?唉,在麗晶酒廊,我不但請她喝酒,還在她面前傾訴我生活中之悲劇,就是她,我的筆友,我的新同事,要命,我的醜態已全部落入她眼中。
本來我已臉無血色,但在這一剎那,急得連耳朵都漲紅,我動都不敢動,唯恐她一下於把我的秘密掀出來,我便死無葬身之地。
我用眼角朝她瞄了瞄,只見她氣定神閒,也不見得對我額外留神。
總工程師說:」至美脖子都紅了,唉,我們別老針對他。來,鄧博士,我給你介紹這裡其他的同事,一共有二十多位……至美,別開溜,一會兒吃飯。
我巴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鄧博士站起來,她長得很高,幾乎與我同樣高度,面孔清麗,姿態優雅,人不如其名,也不如其職。
她秀髮如雲,全部盤在腦後,耳後潔白的皮膚,如一小塊細膩的漢玉,我因站在她背後,看得特別清楚。她的耳朵沒有穿孔,不戴耳環。
真實年紀若干很難猜得出,但自她的履歷表,我知道她在一九五五年出生。
我跟在他們身後在公司諸部門兜一個大圈,午飯時分,我推說頭痛。
張晴自告奮勇,陪我吃三文治。
我捧著黑咖啡,不言不語。
不愛講話的女人特別可愛,可惜不容易找得到.\n
」鄧博士十分有型。」
我點點頭。
」可惜年紀大一點。」
我忍不住加一句:」不比你大很多。」
」我才二十七。」
張晴何其優待自己,一共才差三歲,人家老得不得了,她則」還」年輕。
我不想與她爭論,像她這種脾氣的人,永不言輸,無理可講。
張晴亦永不言倦,使旁人沒有精力與她爭,總而言之,你紅,她肯定要比你紅,不在話下。就算你黑,她也要好勝地比你更黑。比她高出十萬光年的人,她也要與之亂爭一番,這種性格,有人美其名曰現代豪放。
我笑著搖頭。
張晴問:」你與鄧博士結伴上鞍山?」
」噯。」我伸直雙腿。
」她住哪裡?」
一言驚醒夢中人。要命,一直以為她是男同志的我,競安排她睡我隔壁房間,共用一個衛生間。
也罷,講享受就不必讀科學,想來她也是在機器間長大的人,不會計較那麼多。
我擔心她吃不了苦臨陣退縮,那我就麻煩了,一時間哪裡去尋新夥伴。
下班後小姨與我聯絡。
」紙包不住火,」她說:」爸媽都知道了,他們怪你呢,老婆走掉還似沒事人。」
」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放假到處去找一找她。她心一軟,也許會亮相。」
我沉默許久,」我沒有空,我有正經事等著要做。」
小姨抱怨,」你總是將自己放第一位。」
」我若不自愛,利璧迦當初就不會愛我。」
」現在是非常時期。」小姨提醒我。
」待我自鞍山回來再說,」我問:」你有沒有她的消息?」
」沒有,父母很擔心。」她問,」你要去多久,怎麼同你聯絡?」
」這次怕要一個月,地址你可問我公司要。」」姐夫,你怎麼似個沒事人。」小姨慍怒。
我就差沒抱住人的大腿號陶痛哭,怎麼見得是個沒事人,但當時我只是淡淡的說:」我永遠歡迎她回來。」
小姨也十分明白,夫妻間之事,決非第三者可以有資格發言,她不再爭辯。
我一直避著鄧博士。
一次錯誤,足以致命,我一生人總共醉過那麼一次,偏偏叫拍檔看到。
之後鄧博士見到我,卻一直與別的同事一樣,淡淡的非常禮貌,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反而比我們通信那段時間生疏。
我們的信寫得很熱情,往往在公事之外,附張便條,傾吐心事。
我曾問她為什麼要回國工作,她答:」畢業六年,我替德國人做過事,還有英國人、美國人,甚至有一間日本公司要聘用我。我想,這也是中國人為中國做些事的時候了。」
說得很平和,我是打那個時候決定與她深交,當然,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他是她。
我想也沒想過劍橋大學的鄧博士是女人。
工業打磨與流體力學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打磨可分於濕兩大類,打磨過程產生高溫,如能減低溫度,金屬受損程度亦可減低,其中一項最有效減低溫度的方式便是採用各種化學液體。鄧博士是這方面的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