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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44 作者: 亦舒
    「可能我會打長途電話過去,說我不去了。」

    「什麼?」婉兒跳起來。

    「不去了。」

    「這……怎麼可以?」她震驚的說。

    「你要趕我走嗎?婉兒?」我輕聲問她,「你真的要趕我嗎?婉兒即使我們在一起有時候也會吵架,但你究竟是我妹妹,我是你的姊姊。」

    她睜著眼看我。

    她是這麼的年輕,這麼的漂亮,前面還有那樣的一大條路在等她。

    她會知道我的心意嗎?

    婉兒說:「姊,我沒有趕你,但是你一切都是與國棟哥約好了的,為什麼要變卦呢?」

    「我不知道,也許在這幾天裡,我剛剛認識自己。」

    「我不明白,姊。」

    我看見她臉上的敵意漸漸消失了。

    「你不明白的。」

    「認識了自己?」她問,「那是什麼意思呢?你以前不曉得你是若兒嗎?」

    我苦笑,「婉兒,你不會知道的。」

    「也許我不知道這一點,但是國棟會傷心,我可是知道的,你不為他想想?」

    婉兒的口氣,學足了母親。

    「他?他不像那種多愁善感的人,他很快會忘記我的。」

    婉兒忽然說:「我曉得你為什麼決定不走了。你愛上了那個叫沈仲明的男孩子,是不是?」

    「也不是。」

    「我不相信。」婉兒說。

    「我是因為他,才曉得自己與國棟無法相處的。」我說,「但絕不是為了愛他。」

    「我越來越糊塗了,我聽不懂。」

    「怎麼還不懂呢?」我也急了。

    「姊,你還是去那邊吧,去與國棟結婚吧。」

    「我還會考慮,連你都不明白我,我想明白的人不會多,大家只會說我對不起國棟。」

    「去結婚,有什麼不好呢?」婉兒咕噥的說。

    她出房去了。

    我抓著那封信與那疊信紙,真是提不起勇氣來做人。

    何必想那麼多。

    我告訴我自己,只是去與不去的問題。

    去便上飛機,不去就留下來。放棄了國棟這樣一個嫁人的機會,不是表示說我會永遠嫁不出去。我不擔心這一點。

    如果不嫁他,我或許可以嫁一個更好的人,生活也許更豐足。但也許一輩子也碰不上比國棟更好的丈夫。但這不是問題。

    我不要丈夫,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其他的人不會明白。

    我實在太煩惱了。這種事情,有誰來了解我呢?

    我躺在床上。

    床也是一隻只的箱子。

    這五天,實在太難過了,實在太難捱了。

    我雙眼瞪著天花板,我甚至不覺得疲倦,我有多少天沒有好好的睡覺了?

    這是註定的吧?我碰上了沈仲明。

    那天我是為什麼出去的?對了,是媽叫我去買枕頭套子,那該死的枕頭套子。

    就因為那樣,我就認識了他,就是因為他,我覺得不可以跑去嫁給國棟。

    國棟,我了解他什麼呢?我只知道他是一個讀機械的學生,人長得不難看,也不好看,方頭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禮,做事負責。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閒來愛做什麼?我不曉得。愛看哪一種電影。哪一類書?喜歡哪個畫家?會不會討厭一個不會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氣?

    他睡覺打不打鼻鼾?通常飯後喝杯茶還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麼會與他訂婚的?又是怎麼會忽然之間決定結婚的?

    怎麼事情已經不知不覺辦了這麼多,而錯誤到今天才發現?

    我渾身發冷,我害怕得顫抖,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

    這算是什麼呢?比盲婚好了多少?這些日子來,我總共才見過國棟幾次?我對沈仲明的感情,恐怕還是熱烈一點。

    感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講理由,就是這樣。

    現在,即使我跟了國棟去,我心裡也不再會平復下來。

    在洗碗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在睡覺的時候,我也會想起他,國棟不再是目標了。

    與一個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個男人,是痛苦的,我情願忘記國棟,因為國棟比較容易忘記一點。

    所以我必須要寫這封信。

    我拉開抽屜,拿出了紙筆,手上顫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出來。

    或者情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打個電話給他吧,比較會清楚一點。

    我可以直截了當的告訴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電話里聽了,會接受不住打擊,那我又該怎麼辦才好?

    還是寫信吧。或是打一封電報,說我延期前往,然後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說?

    我儘量將文字寫得婉轉,好看。

    但無論怎樣好看,我要說的只有一樣:我不可以嫁給他了。

    信越寫的婉轉,越會顯得我的虛偽。

    我將頭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媽進來了,將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聲。

    「若兒。」她說,「你好吧?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

    「若兒,你在想什麼呢?在這種時刻你不適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說。

    「媽,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問。

    「我知道,若兒,你愛上了另外一個男孩子。」

    「不!媽!」

    「不要否認,若兒,我看得出來。」她說。

    「是婉兒說的?」我憤怒的問,「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來的。你這樣做,不好。」

    「我也曉得你會這樣說。」

    「可是你沒聽我的理由。」媽說。

    「我不要聽你的理由。」我說,「我有主張。」

    「你這樣愁眉苦臉的,便是有主張嗎?」

    「你別管。」

    「我現在不管,將來你會怨我的,若兒。」

    「這種話我聽得大多,自古以來的母親,好象都特別偏愛這句話。為什麼?」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樣子!」

    「是的。」

    母親搖搖頭,「好,我不來管你,你年紀也有那麼大了。」

    「你叫我怎麼辦呢?」我嚷出來。

    「你自己想去!」母親喝道,「我對你太失望了,若兒。」

    她離開我房間,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沒有哭,這種年紀,哭也沒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麼呢?

    那天我沒有寫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約我出去,他問我要不要到山頂去散心。我說不。

    我耽在家裡。

    婉兒也沒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態。我是落寞的,無精打采,盤膝坐在沙發上。

    我燃起了父親的煙,坐著玩撲克牌。

    「幹嗎?」婉兒問,「算命?」

    「命是算得出來的?」我問。

    她看我一眼,不出聲,坐在我身邊。

    我看看窗外,天氣是有一點不太好,陽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線衫披上。

    這樣靠在沙發上,我可以靠一個下午。

    以前我做到過。與國棟訂婚以後,我就一直守在家裡,一步不出門。

    那時候悲傷起來,我便寫信,沒有像現在這樣的。

    我看著窗外,才二點多,大幾時會黑呢?

    這樣的呆著,多沒有意思。

    門鈴「叮噹」的響了一下。

    婉兒跳起,「悶死了,有個客人來,再好沒有。」

    媽說:「也許是個收報紙錢的。」

    婉兒道:「也好,總比沒人上門強。」她笑了。

    她去開門。

    「你?」婉兒驚叫起來。

    「是我。」

    我聽聲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麼了?」媽問,「誰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進來。

    母親臉上稍為變了顏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間。

    婉兒問:「你找誰?找我還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著說。

    「啊,」婉兒聳聳肩,「其實我猜也已經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過來,「你怎麼不出來?」

    「你為什麼要來找我?」我皺起眉頭,「不出來,是因為我不想見你,你還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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