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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44 作者: 亦舒
    我點點頭。

    他低聲說:「明天下午四點,我在這家隔壁咖啡店裡等你。」

    「什麼?」我愕然問。

    「等你!」

    他回到桌子邊對婉兒說:「我們要回去了。」

    「什麼?」婉兒跳起來,「我還沒與你跳過舞呢。」

    「改天,好不好?」他坐下來,揚手叫結帳。

    婉兒瞪我一眼。

    我沒有空理婉兒,他叫我明天等他,我怎麼好?

    我今天來的時候,就知道這種後果。

    我有一個晚上可以考慮去與不去。

    其實還用考慮什麼呢?我知道我是會去的。

    我們結了帳,三人便離開了,他送我們回家。

    他離開車走之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婉兒蹬蹬蹬的上了樓,她實在是不開心了。

    回到了客廳,她凶凶的坐下來。

    我有點疲倦,想回房間躺一會兒。

    她說:「姊姊,沈仲明到底是你的男朋友還是我的男朋友,嗯?」

    「大家的朋友。」我轉頭說。

    「你也不應該有男性朋友了,你還有六大就要走了!國棟哥會知道的,你不怕嗎?」

    她說得這樣殘忍,我吃驚了。

    「怕?」我反問,「我做錯了什麼事嗎?」

    「你隔幾天就要結婚了,今天還跟男人跳舞?」

    「那是犯罪嗎?」

    「當然!」婉兒說,「你自己該知道了!」

    我低下了頭。

    「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她大聲的嚷。

    媽出來問,「什麼事?大呼小叫的!」她皺著眉頭。

    我的眼睛有點紅了。她為什麼要這樣傷害我?

    我回了房間,掩上門。婉兒將會知道,她這樣做是不對,她不該恐嚇我。

    她會怎麼樣?告訴國棟嗎?來不及了。

    還有幾天我就要走的,而且我決定走。

    我不會為任何理由留下來,但是我總想在這幾天裡,嘗一下我以前沒有嘗過的滋味。

    那是過過年輕人生活,在我離開之前,我留戀這種生活,是正常的。

    見沈仲明,難道就是錯嗎?

    我不承認。

    我後悔多此一舉,把他介紹給妹妹,我應該在走的那天,才那麼做。

    我心裡難過。但是我在箱子裡翻出一件裙子,我想我在明天,是要穿這件衣裳的。

    我關上了門,早早的睡了。

    我猜婉兒是在媽媽房間過夜的。

    清早她看我一眼,睬都不睬我。

    婉兒真是小孩子,肯為一個男孩子這麼與我鬧。

    大概沈仲明是很吸引人的吧?我沒有猜錯。

    在這幾天裡,我只是等日子來到,我沒有什麼好做的。

    我在房間裡梳頭,母親進來坐下了。

    我在鏡子裡看到她。

    「你怎麼不寫信給國棟?而且每天到處跑。」

    「反正就去了,也不用寫信。」我說。

    「你怎麼那麼說。」

    我不響。

    「梳頭,又上街了?」

    「嗯。」

    「你究竟怎麼了?」她問,「沒事吧?」

    「沒有。」

    「昨天與婉兒吵什麼?」媽又追問我。

    「她沒說嗎?」

    「沒有。你們姊妹倆不是頂要好嗎?怎麼就吵起來了?我真不曉得。」

    「沒什麼事情。」我推掉母親的追問。

    「我老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的。」她說。

    「媽,你別疑神疑鬼好不好?」我說。

    「唉,我總要送你上了飛機才可以安心。」

    「就快了。」我嘆口氣。

    「怎麼箱子又弄亂了。」媽又發現了。

    「沒有什麼,拿件衣服穿。」我說。

    「可是箱子又亂了,你又得整理老半天。」

    「沒關係──媽,你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好好好,我去睡一會兒。」

    我嘆口氣。

    真的,母親實在管得大多了,她使我心情緊張。

    我梳好了頭髮,坐在那兒翻報紙。

    我在想國棟即使知道我去赴另外一個男孩子的約,也應該原諒我。幾天而已,我是自私的,但是很奇怪,我忽然沒了犯罪的感覺。

    追求一刻快活,不算得過分,我告訴自己。

    我下午是決定出去了。

    穿了衣服,我出門去。這時候,婉兒還沒放學回來。

    我就趁機會跑了。

    到了咖啡店,我看見沈仲明坐在那兒,穿了一件很好看的外套。

    我向他點點頭,走過去。

    他站起來,什麼都不說,只是笑。

    「你好。」我說。

    他也不答覆,只是看著我笑。

    我尷尬的問:「看什麼呢?」

    他眨眨了眼,他的臉,是清秀的。

    我喜歡那樣的臉,比起他,國棟的樣子,變得是這麼的鈍,沒有一點秀氣、靈味。

    我低下頭,國棟或許是個盡責的好丈夫,但他決不會是個好對象。

    與他在一起,生活當然安定,但是可以連丁點兒的趣味都不會有了。

    這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日子久了以後,生活安定不再算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無聊卻是每天會增加的東西。

    要生活安定,畢竟是容易的事,我自己找一份工作,生活也可以非常安定。

    何必要與國棟在一起呢。

    我看著沈仲明的臉,感慨是那麼的多。

    我難受得不得了,用一隻匙羹不住的調著我面前的那杯牛奶。

    他依然不說話。他依然是那樣的看著我。

    我向他笑笑。

    他點點頭,好象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似的。

    他的手按在我的手上,我縮了回來。

    他的手指是很纖細的,手心並不大,這種手,是敏感的手,他應該也想得很多吧。

    我抬眼看他。

    他的頭髮遮住了右邊的眉毛。他的神情是這樣的渴望。落寞。

    咖啡店裡沒有什麼人,一切都是這麼的靜。

    這種調於使我迷惘。我的天,我渴望這種不現實的生活有多久了?

    與國棟在一起,只是一連串的數目字。若兒,你要多少錢用。若兒,我明年九月便可考得文憑了。若兒:你在幾天之後,應該可以到達這裡。

    若兒!若兒不是數字,我討厭數字。

    與國棟在一起,如果我建議在咖啡室,一句對白也沒有的坐著,他會詫異我是個瘋子。

    我不屬於他那種人。

    我奇怪這些日子來竟沒有發覺,然而只剩下十天的當兒,我知道了。

    知道得那麼遲。

    我心酸了下來。我的眼睛抬不起來,我想哭,眼眶裡含著眼淚。

    我會希望這時候時間會停下來。我願意永遠對著這個人,願意時間不再過去。

    他依然看著我,看著我。

    我慢慢的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的眼淚滾下我的臉頰,我甚至不覺得悲傷。

    我沒有說一個字。

    他從對面的位置走過來,坐在我身邊。

    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很靜默的坐著。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

    我想我們也該走了,在這裡坐了這麼久的時候。

    我才抬起頭,他已經曉得我的意思,他揚手叫來了侍者,依然沒有多說半個字。

    我與他走出咖啡館,他才說話。「我送你回家,以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不用去了。」他說。

    我不作聲,我讓他送了我回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要快樂。

    我記得我自己都說過,快樂畢竟是快樂。即使短暫,也是快樂。

    但得到短暫的快樂之後,人們又往往渴望長久的快樂,一如夸父追日。

    婉兒說:「你變了。」

    「是嗎?」

    「你有點恍惚,有點糊塗,有點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

    「是嗎?」

    婉兒笑,「你看你,行李還未準備好。」

    「是嗎?」

    「人也似未準備好。」

    「是嗎?」我說。

    「你沒算著日子?」婉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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