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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44 作者: 亦舒
    過五關斬六將,到達酒店房間她第一件事便是撥到謝文家。

    「我是林伏雨,我到了。」

    「啊對,旅途愉快嗎?」

    「好得不得了,明天下午三點,皇牌大廈的咖啡座見。」

    謝文在那邊笑,「我必定抽空出來。」

    「請你寫一寫,我在希爾頓一一○三號房。」

    伏雨長長吁出一口氣,倒在床上,連衣服都不換,撥好鬧鐘,便睡著了。

    也並沒有睡好,不住看到自己坐在咖啡座上等,但半天也不見謝文到,他慡約了,她打電話到他公寓,撥來撥去總無法接通,驚醒的時候,才清晨五點半。

    她開亮了燈,淋了一個浴,再回到床上,已無法入睡。

    叫個早餐到房間吃,一邊看七點鐘新聞報告,一大早,紐約市已經不太平,警車嗚鳴。

    伏雨真覺寂寞孤清,大希望在黃昏或晨曦身邊有個人作伴。

    對這次見面,她抱無限盼望。

    耽到百貨商店啟市,她出去挑衣服,但凡覺得有可能性的都買下來,捧回房間,慢慢選一件認為適合的穿上,再三照鏡子,才出門去。

    還是早到了。

    她站在樓下商場心不焉地看櫥窗。

    聽見有人在她身後說:「時間到了,一會兒再看吧。」

    伏雨驚喜,轉過頭來,看到她面前的人,怔住。

    這是謝文?

    兩鬢都白了,神情雖然愉快,形容卻略見憔悴,看樣子這次離婚給予他一點打擊。

    謝文響亮地吹一下口哨,「果然是林伏雨,但是,你做過些什麼令自己看上去標緻十倍?」

    伏雨笑,「謝謝你。」

    「這次又來接什麼大生意?」

    他倆找到座位坐下。

    伏雨看著他,半熟悉半陌生,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他好象同她記憶中的謝文有點出入。

    「忙什麼?」她問他。

    「實不相瞞,我目前賦閒在家。」

    伏雨一怔,「暫時休息?」

    「暫時了有一年多,目前在聯合國做些臨時差使。」

    「是情緒因素?」

    「很多原因,對,我們說說你。」

    「我?」伏雨像是忘記此來目的,「呵,我,我來向你道謝,記得我們首次合作?你對一個無名小卒愛護有加,使我衷心感激。」

    「無名小卒?」他不以為然地笑,「林小姐,彼時你已鋒芒畢露,才思敏捷,言語果斷,是一名勇將,唉唷,而且姿態咄咄逼人,不好應付呢。」

    伏雨大大出乎意料,瞪著謝文。

    這是她?她本人怎麼不知道?

    「真多虧你把那個宣傳計劃處理得那麼完美,我對你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那麼好?」

    謝文點點頭,溫和地說:「自然,幼虎大了才會變猛虎,你不是以為小貓長大會變猛獸吧?」

    「你一直欣賞我。」

    「不只我一個人,你們老闆才是識貨之人,不然不會委你重任。」

    伏雨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真的,外國人把所有重頭計劃都派給她。

    謝文語氣中那一點溫柔仍然沒有變。

    他說:「而且你最有人情味,已經多年沒有朋友自遠方來看我。」

    「大家都忙。」

    「你不忙嗎?」

    伏雨只得笑,「我一整天都有空,你呢?」

    「打算去哪裡?」

    「你住哪一區。」

    「村里。」

    「上你家參觀如何?」

    「像個狗窩。」

    謝文的外型的確比從前遜色,衣服似需重新洗熨,皮鞋得上油,頭髮最好理一理。

    他的家倒還好,他住在一個地牢里,似個倉庫,一大間近千尺不間斷的大艙房,工作室睡房客廳統統在一起,的確像藝術家之家。

    伏雨坐在一張舊沙發上。

    謝文給她一杯咖啡。

    「我只喝茶。」

    「對不起,沒茶包。」

    「那麼開水好了。」

    他無奈地笑,「真不好意思,我生活太過簡陋。」

    伏雨連忙說:「哪裡,單身人是隨便一點。」

    「姜玲一走,把所有華麗的享受都一併帶走。」

    伏雨安慰他:「一杯紅茶算不得華麗。」

    「以前我們住在第五街的公寓。」

    「你們快樂嗎?」

    「開頭不錯,但你知道搞藝術的人脾氣的,我想我並不容易相處,且捱了八年未見天日,作為另一半,日子也不好過。」

    伏雨默然。

    「於是姜玲的父親叫她回娘家去。」

    「你可以繼續幫岳父發展。」

    謝文搖搖頭,「是姜玲對我厭倦了。」

    伏雨喝一口水,不知說什麼才好。

    地庫有一排短窗,可以看到路人一隻只腳走過,感覺奇突,伏雨有點迷芒,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謝文笑了,「來,給你看我的近作,」

    他把他的雕塑一件件取出來。

    伏雨是個行政人才,對藝術不甚了了,她禮貌專注地敷衍著謝文。

    謝文沒有發現這個微妙的變化。

    他蹲著搬移作品的時候,伏雨看到他後腦肩一搭地方頭髮已經稀疏。

    她輕輕咳嗽一聲,「真受不了長途飛機,到現在竟還覺累。」

    謝文抬起頭來,「那你該回去休息。」

    「也好。」

    「幾時回香港?」

    「明天開一整天會,後天就走。」

    「呵,那麼後會有期。」

    謝文伸出手來,伏雨與他一握。

    「八月我也許回香港探親。」

    「呵,我們真得好好一聚。」

    伏雨叫了汁程車,向謝文揮揮手,關上車門。

    她對司機說:「往鐵芬尼珠寶店。」

    到了紐約,不去鐵芬尼,到紐約來幹什麼。

    伏雨並不覺得累,她在第五街一直逛到日落西山。

    回到酒店,腦袋一片空白,結結實實的睡熟。

    第二天,她把所有的新衣服收在箱子裡,換上牛仔褲球鞋,到大都會美術館逛。

    奇怪,同一段故事,竟有這麼多個版本,人們慣遭回憶戲弄。

    想到回程二十二小時飛機,伏雨不寒而慄。

    但最令她震盪的,卻是一踏進謝文的寓所,便聞到一陣霉濕之氣。

    今日的謝文同五年前的謝文並非同一人。

    她進步了五年,他退步了五年,加在一起,造成時空上的混亂,錯過一切。

    奇怪的是,伏雨並沒有太大的失望,她接受事實,照樣做一個愉快的觀光客,到了上飛機的時間,她回家去。

    銷假上班,老闆問,「紐約之行可有收穫?」臉上掛著一個神秘的笑容。

    伏雨伸一個懶腰,「唉呀,出門一里,勿如屋裡。」

    「那麼,」老闆問,「下半年派誰去倫敦呢?」

    伏雨但笑不語。

    她一切閒情押後,鎖在一間空房內,發誓永不開啟房門。

    時間過得真快,有做不完的工夫,應酬不完的宴會,同時,伏雨覺得她越來越貪睡。

    她認識更多的朋友,參加更多的舞會,處理更多的公文,贏得更高的聲譽。

    林伏雨真的成為響噹噹的一塊牌子。

    一日上午,她回到公司,脫下外套,正預備大施拳腳,秘書進來報告:「一位謝先生打過兩次電話來找你。」

    「哪裡的謝先生?」

    「他只說他是紐約來的朋友。」

    謝文。

    「你怎麼說?」伏雨問秘書。

    「我說替他留話。」

    「很好。」

    秘書乖巧地問:「他再打來,如何應付?」

    「向他道歉,說你是替工,因為林伏雨小姐偕她的助手已赴倫敦開會,」

    「去多久。」

    「三個禮拜。」

    秘書得到口訊,出去辦事。

    伏雨走到窗口,往樓下看。

    三個禮拜,或許更久,對於謝文來說,她永遠不會自倫敦回來。

    我們生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林伏雨花了她一生最好的五年來建立目前的地位,創業艱難,競爭劇烈,因為行家個個同樣辛勤工作,她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犧牲此刻的身分。

    喜歡或不喜歡一個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Italian Li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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