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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44 作者: 亦舒
    「我怕太陽,晚上六點吧。」

    「也好。」

    吉文同自己說:你應該有所懷疑,為何沒有那種感覺?

    「再見。」吉文仰起頭。

    忽然之間有人問:「你同誰說話。」

    是老園丁,他站到長凳上,往樹叢另一邊看去,然後又跳下來,懷疑地瞪著吉文。

    吉文若無其事地說:「人家已經走開。」

    「小姐,我勸你回宿舍去,飯菜都涼了。」

    吉文答:「我這就走。」

    晚上,美君對她說:「吉文,答應我一件事,不要再到小花園去。」

    「為什麼,有與眾不同的事嗎?」

    美君見她明知故間,瞪她一眼,「有人看見你獨自坐在長凳上自言自語,表情豐富,聲音激動,我替你擔心。」

    「我與同學討論問題,」吉文攤攤手。

    「是嗎,那位同學,只有你看得見?」

    「來,穿件外套,我帶你去現場,保證你一看就明白。」

    「現在?」美君駭笑。

    「沒膽子?」

    「少激將,我的膽色不是要來這樣用的。」

    「美君,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美君忽然跳起來,自抽屜中取出一支強烈電筒,「我們這就去現場考察。」

    兩個女孩子乘夜摸下樓梯,兜到小花園去。

    其實她們並不需要電筒,路燈足夠照明。

    吉文把美君帶到第三號長凳,伸手一指,才要開口,已經聽到一男一女對話聲。

    美君臉色發白,拉住吉文。

    吉文聽到樹叢那邊的男生說:「你同父親講了沒有?」

    那女孩答:「沒有,我不敢。」

    吉文凝神一聽,分辨出並不是咪咪的聲音,一時好奇,她撥開樹枝,開著電筒,坐在另一邊談天的男女猛地跳起來,「誰,是誰?」

    美君發覺他倆更為害怕,不禁反驚為喜,飛足奔到另一頭去。

    不消一會兒,吉文聽得美君躊躇志滿地說:「吉文,在這邊,抓到了。」

    吉文啼笑皆非,這才發覺這個玩笑開大了,連忙關熄電筒,「美君,回來。」

    美君在隔壁說:「這花園是男生禁地。」

    「不關我們事。」

    一言提醒了美君,她「啊」地一聲,匆匆回來吉文這一邊。

    吉文說:「你現在明白了,這樹叢是天然屏障。」

    「吉文,你猜剛才那兩個人是誰?猜都猜不到,不是親眼看見,也不會相信。」美君的聲音很興奮。

    這件事足以令吉文難堪十年,她不想再提,她說:「我不感興趣,別告訴我。」

    「你看你,假撇清,假道學,最沒有意思,」

    「隨便你怎麼說我。」

    「他倆飛一般逃去,在椅上留下這個。」

    美君手上拿著一本詞選。

    吉文接過,冊子已經相當殘舊,自圖書館借出,打開扉頁,上次惜書的印章是六五年七月十四日。

    吉文嚇一大跳,呆在那裡。

    「喂,吉文,我們走吧,寒氣蝕骨。」

    「這本詞選不是他們的。」吉文喃喃說。

    「我不管,以後我都不會再來。」美君拖著吉文便走。

    「我要把它放回去。」

    「快點。」

    把詞選放回原處,吉文和美君結束這一次歷險。

    美君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糖,一邊說:「不是講戀愛最快樂嗎?剛才那兩個人卻一臉愁容。」

    「他們似有解決不了的煩惱。」

    美君吐吐舌頭,「那太痛苦了。」

    「不是正確的時間,亦非正確的對象。」

    「也不是適當的地點。」美君加一句。

    美君說:「可是到畢業時分,我們已經是老姑婆了。」

    「說得也是。」

    「二十四歲才能離開大學,若果等到事業有所基礎才物色對象,三十歲都結不成婚,非得做超齡產婦不可。」

    吉文苦笑,「真是荒謬,孩子三五七歲時,咱們已是中年人。」

    美君嘆息,「我們在大學內浪費掉一生。」

    「別訴苦,同那些十五六歲出道做童工的人比較,已經夠幸福。」

    「我不知道,也許人家並非一無所知,也許人家享受過豐盛人生。」

    吉文說:「睡吧,小姐,已經夜深。」

    熄了燈,美君還在講:「目前的生活,太悶太悶。」

    吉文不去睬她,過一會兒,美君也就睡著了。

    吉文倒是失眠。

    第二天她到圖書館去找資料。

    把六四年七月後的報紙港聞頭條縮微底片逐一取出看,只用了一小時,她已經找到她要的消息。

    頭條說:「華南大學男女生自殺殉情」。

    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

    吉文覺得背脊一絲寒意。

    她接著讀了詳情。

    是一個陳腔濫調的故事,他倆想結婚,雙方家庭反對,把他們逼出街外。

    兩個年輕人輟學以後前路茫茫,不知恁地,在一個意旨力薄弱的晚上回到大學的花園中服毒。

    第二天早上才有人發覺他倆,已經太遲太遲。

    吉文抬起頭來。

    他們的家庭也太過殘忍,孩子聽話時便是好孩子,孩子稍有個人主張他們便認為是大逆不道,非得設法撲殺不能出一口鳥氣,盡情踐踏。

    鬧出這樣的悲劇後不知會否生出悔意。

    換了是吉文,必不下此愚策,必要努力奮鬥成才,出一口氣,叫這些勢利的親人服服貼貼前來陪笑。

    說不定他們會得奉承地說:「唉呀,我們早看出你並非池中物,上帝不知多麼恩寵你,若果沒有上主拉你一把……」

    不但把責任全推給社會,且推給上天。

    什麼都好,吉文都掙扎到底。

    永不言倦,永不放棄。

    即使做孤兒,也不影響她的鬥志。

    吉文嘆口氣,成日抱著戰鬥格示人的人當然不是可愛的人,但是沒法子,誰叫環境不允許她享用比較雍容的姿態。

    她是夜與咪咪有約。

    吉文有點膽怯,該不該去呢,她問自己,要不要拉美君一塊去?

    考慮很久,吉文終於獨自赴約。

    燈雖不華,也算初上。

    咪咪準時在樹叢另一邊出現。

    吉文問:「心情好一點沒有,問題解決沒有?」

    咪咪笑:「昨晚聽說鬧好大的事。」

    吉文一怔,誰,誰把新聞傳得那麼快。

    咪咪猜到吉文的疑問,便說:「當然是你們其中一人說出去的。」

    吉文有點氣,美君為何偏要渲染此事。

    「沒想到我們這煩惱他人也有。」咪咪幽幽嘆口氣。

    吉文問:「那本詞選,屬你所有?」

    「是。」

    「惜了好些日子,怎麼不還?」

    「沒有呀,才兩個禮拜罷了。」

    吉文自椅上跳起來。

    她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麼才好,雙腿好象不肯聽話,忽然似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過很久很久,對古文來說,恐怕有一個世紀那麼長,隔壁再也沒有聲音傳過來,她才生硬地轉一轉脖子,聽見自己的頸項發生「格」一聲。

    然後,吉文挪動左腿,慢慢向外邊走。

    她聽到樹叢後有人輕嘆一聲,「無論如何,吉文,謝謝你陪我說話。」

    吉文撥腳飛奔,她從來不知道她自己可以跑得那麼快,一直到轉角處撞在另一人身上。

    她「鳴嘩」大叫,那人退後一步,也嚇得尖叫。

    叫了一會兒,吉文停睛一看,是個年紀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再看,見她腳下連著影子,才放下一半心。

    吉文上氣不接下氣的問:「你是誰?」

    那女孩反問:「你又是誰?」

    「你幹嗎來這裡?」

    「你又來這裡幹什麼?」

    聲音好不熟悉,吉文指著她,「你是咪咪!」

    那女孩怔怔地,忽然露出笑容,「啊,見鬼,原來是段吉文。」

    吉文吁出一口氣,原來是一場虛驚,兩人在出口處遇上了。

    咪咪拉住吉文的手,「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難題已告解決。」

    「真的?大替你高興。」

    「父母不再反對我們,但希望我們畢業後才談其他,一人退一步,有商有量。」

    「對,這才是道理,」吉文笑問,「剛才為什麼不把好消息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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