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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44 作者: 亦舒
荷生點點頭。
過一會兒她說:「我倆原是雙生兒,上帝取走一個,放下一個,相信並無故意挑選,因她的死亡,造就了我的生存,多麼不可思議。」
健文警惕起來,「是誰把這件事告訴你的?」
荷生詫異地看著健文,「還有誰?」
健文緊張起來。
「本來我們想瞞你,反正母親已經披露此事,而你也很接受,乾脆向你承認。」
健文精神有點恍惚,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話。
他複述求證:「你姐姐告訴你?」
荷生又點點頭。
老天,健文無法不嚇出一額冷汗。
「你是幾時接觸到她的?」
荷生回答:「兩個月之前。」
「你聽到她?」
「不,不是聽,是感應到。」
「換句話說,你自言自語。」健文鬆口氣。
「你可以這樣說,但是我知道感應不同想像,健文,你對這方面也有研究,我不用多說了吧。」
健文仍然只願相信一切是荷生的想像。
「你可看得見她?」
「不。」
「你們談得很融洽!」
「絕對開心。」
健文忍不住說:「我與我自己也相處得十分愉快。」
荷生並不生氣,她笑笑,「不是我與我自己,是我與姐姐,她知道我寂寞,前來陪我。」
「她可孤獨?」
荷生看著健文,「你十分好奇。」
「誰不想知道另外一個世界裡的事。」
「健文,你的態度如此開放,我很高興,母親的反應差得多。」
「作為一個母親,她已經應付得很好。」
「不,她大大的害怕,令姐姐十分不安,我們倆都是她的女兒,她沒有理由怕姐姐。」
健文代夏太太解釋,「她不是怕你姐姐,她是怕你受到傷害。」
「乍人生!」
「譬如說,怕你過於沉迷在小世界裡,與現實生活脫節,隨便舉個例子,暑假就快過去,你連新書都沒有買。」
荷生笑:「不是每一個人都要念大學。」
「那也只有大學畢業生才有資格講。」
「健文,我可不知道你這麼世俗及勢利。」
健文搖頭笑,「你早被寵壞。」
「姐姐也這麼說。」
除了荷生本人,沒有人肯定是否有一名姐姐,抑或沒有一名姐姐。
健文只是一名心理醫生,不是靈魂學專家。
對夏太太來說,荷生在日漸痊癒。
「她吃語的次數減低。」
健文暗暗好笑,當然,最近荷生在家的時間根本不多,健文與她走得越來越勤。
荷生的確有自語習慣,這沒有什麼稀奇,健文有一位作家朋友,寫小說的時候,往往把所有的對白照著角色的身分一句句讀出來,像演廣播劇似,忽男忽女,忽哭忽笑,時而溫柔,時而激動,不知就裡的人,不被嚇壞才怪。
但是放下筆,他又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健文一直以為他會精神崩潰,但是人家一寫寫了二十年,名利雙收。
荷生的情形也許與作家相似,姐姐是她的創作,漸漸活了,擁有自己的獨立生命,作家說起筆下人物,何嘗不一樣,有時,還會為自己編排的情節流淚。
這也是健文的分析。
無論怎麼樣,荷生說得好:「姐姐講的,你能連我們姐妹一起接受,便是真正愛護夏荷生。」
夏荷生在程健文的鼓勵下,在九月份入學讀書。
這個時候,健文才發現荷生已在家中休養了一整年,在這十多個月內,他已是她看過的第三位醫生。
夏太太在一個適當的場合十分汗顏的告訴他:「現在都幾乎是自己人了,健文,說出來也不妨。」
健文不介意、他是一個聰明人,自古略具智慧的人都不計較過去的事,將來才最重要。
秋季結束的時候,健文與荷生訂婚。
只請了至親好友到夏宅吃一頓飯,荷生的父親本來已經不大露面,這一天出來招呼客人。
氣氛十分熱鬧。
健文無意溜跳到花園,有兩位女眷背他而坐,正在閒談。
閒談內容,當然盡說是非,只聽得一位說:「荷生福氣好,這下子她母親可安下心來了。」
「可不是,程醫生一表人才,又比荷生大十歲八歲,正好照顧她。」
「荷生病了不只一年,是程醫生給治好的。」
「真是福氣,聽說剛失戀的時候,情況非常可怕,大哭大叫,又揚言見鬼,唉,過去的算了,荷生因禍得福。」
「我們都不相信有人敢娶一個精神病患者。」
「可見是真喜歡她。」
健文笑笑走開。
從頭到尾,他並沒有見過荷生無理取鬧,也不覺她受過什麼刺激,外人的觀察,時常與事實相距十萬八千里,人們往往只看見他們願意看見的東西,他們的腦電波,何嘗不正在接觸不存在的事與物。
比精神病人更糟,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有病。
「健文,你在這裡。」荷生找出來。
健文握住她的手,這麼多人醜化她,他非得加倍補嘗地愛護她不可。
「快樂嗎?」
荷生點點頭。
「姐姐今天有沒有同你說話?」
荷生低下頭來。
「怎麼一回事?」
「姐姐昨晚跟我詳細談過。」
「她怎麼說?」
「姐姐覺得我自從認識了你,再不愁寂寞,凡事可以同你商量,有你陪我說說笑笑,她說,她決定不再來騷擾我了。」
健文先是一怔,漸漸打心底喜歡出來。
「我會想念姐姐。」
健文按捺著歡喜之情,「我們大家都會。」
荷生忽然抬起頭來:「健文,姐姐一直喜歡……」
「我知道。」
夏太太在那邊叫:「荷生,過來陪爸爸拍照。」
荷生過去了。
健文知道荷生已經完完全全痊癒,他偷偷跑迸書房,歡呼一聲,喝下香檳。
正在這個時候,他聽見有人叫他:「健文。」
「誰?」他脫口而出。
「我。」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是誰?」四周圍不見有人。
「好好待我妹妹。」
健文呆住,張大嘴巴,他明明聽見有聲音,不不不,說他可以感應到有人同他說話才對,他心頭通明,忽然之間全都明白。
「荷生很吃了一點苦,照顧她。」
「你——」
「噓,你知道我是誰就可以了,健文,再見。」
「喂,餵。」他朝越來越遠的聲音追上去。
荷生恰恰推門進來,「健文,你同誰說話,幹嘛自言自語?」
健文回答不出,他急急擁住荷生。
呵,也許他也夢囈了,也許不,但懷中的荷生是真實的。小花園 吉文投考華南大學,有一個奇怪的理由。
中三的時候,到華大參觀展覽會,無意中溜蹌到女生宿舍附屬小小的花園,她就愛上了它。
花園並不大,卻種滿白色香花,而且作之字型用冬青樹間開,每個凹位有一張長凳,換句話說,坐在那裡溫習,完全不受他人打擾,十分幽靜。
花園一共有六個凹位,吉文看中第三個,該處山坡,有一棵影樹,樹影婆娑,陽光疏疏落落灑下,吉文看了,不相信天下有如此寫意的安樂土。
所以投考華南大學,完全是為了這個園子裡小凹位的一張長凳。
吉文沒有告訴任何人。
華大並不是容易進去的大學,平均五十名學生只取錄一名。
吉文中獎那一天,舅父舅母著實替她高興了一陣子。
吉文沒有父母,自幼跟舅舅生活,他們對她不是不好,但吉文總恍然若失,她從來沒有資格無理取鬧,看到表妹與父母吵到離家出走,不出三日又回來與爸媽抱頭痛哭,吉文就羨慕兼夾遺憾。
她一直是個理智的好孩子。
永無資格放肆。
到華大的宿舍去住是好事,臉上那個因寄人籬下永恆客氣愉快的笑臉可以剝下來放進抽屜里。
吉文說得出做得到,課室課餘,都很少笑。
每個學生都說住宿舍是邁向自由第一步。
她被配到一間雙人房,推開窗戶,她有意外之喜,原來房間對牢小花園。
更加歡喜的是因樹蔭濃密,在三樓往下看,都看不到長凳上坐的是什麼人。
與她同房的,是位活潑慡朗的女孩子,叫張美君,驕縱但不做作,未到周末,就吵著找節目,與吉文的沉靜剛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