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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25 作者: 亦舒
可是月玫已經十分不耐煩,她說:「我們換個地方,這裡人頭太雜。」
他們搬到貴賓廳里坐。
三個人都胃口欠佳。
桑原當然不是老實人,他仍然談笑風生,但是,目光不與月玫接觸,反而在福在身上兜轉。
月玫接到一個電話,收得不好,她走到外邊去聽。
桑原對福在說:「你與月玫性情完全相反,兩人如何做朋友?」
福在答:「我是老木頭,她是蔓藤玫瑰,去到那裡是那裡。」
桑原微笑,「照我看,她是一列將要脫軌的火車。」
福在一怔。
這時月玫回來了,「說什麼?」
「稱讚你呢。」
月玫坐到他身邊去,「誰要你贊。」
一整晚氣氛都不安。
月玫說:「我們到美國結婚。」
桑原說:「周太太,你已經結了婚,法律上,你必須先離婚,然後再婚。」
「那我們再婚。」
「少胡鬧。」
福在一聽結婚兩字嚇得發抖,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不知月玫為什麼老是想結了又結。
她喝著悶酒不出聲。
「離婚後你一定要與我結婚,不然——」
「不然怎樣?」
「殺死你,」月玫嘻嘻笑,「切成一塊塊,丟進太平洋,你是外國人,在此無親無故,誰管你。」
他倆打情罵俏,取材可怕。
不料月玫與桑原愈說愈興奮。
桑原說:「我力氣比你大,一動手,掐死你。」
他們認真起來,月玫雙眼水汪汪,「要做得不像他殺才好。」
「灌醉你,把你推進浴缸溺斃。」
月玫不甘示弱,「你愛潛泳,在水裡你會意外迷失方向沉下海底。」
「你從樓梯頂滾下折斷頸骨。」
「你——」
福在實在忍不住:「先生,小姐。」
他倆哈哈大笑。
桑原說:「福在害怕。」
月玫答:「別小覷她。」
「家父自幼教我,看低女人,足以致命。」
吃完了飯,月玫與桑原像二人三足般纏在一起往另外一個方向離去。
福在喝多了,想吹風,不料腳步一個踉蹌,跌在地上,雙膝擦破流血。
已經遍體鱗傷,還得雪上加霜。
這時,有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扶她起來。
福在連忙道謝。
那人截住一部街車扶她上車,福在這時抬起頭來,發覺他是熟人。
那人是保險公司調查員劉少波。
那年輕人一言不發,見福在坐穩,替她關上車門,默默看著車子離去。
福在已經豁出去了,她捂著疼痛的膝頭,這人不似來害她的,是禍,也躲不過,她的前途反正已經漆黑。
一連三天,月玫都沒有回家。
傭人有事,開始請示福在,她似成為周宅管家。
月玫一定是與桑原在一起。
終於,月玫出現了,她的皮膚,頭髮,指甲,都變得乾枯粗糙,一進門便吩咐傭人叫美容師到家服務。
月玫嘴角潰爛,舌頭上有紫血泡。
福在暗暗吃驚。
月玫喝著蜜水,手臂上一搭搭瘀青,可是她不覺痛癢,反而咕咕笑。
福在忽然明白了,「月玫,你與桑原用毒品。」
月玫點頭。
「月玫,不可。」
「你懂什麼。」
「月玫——」
「這幾天我快樂似神仙。」她打一個哈欠。
「月玫,這日本人原不是好東西。」第九章 月玫笑,「好人,壞人,王福頭的世界只分兩種人,不是好人,就是壞人。」
她上樓去了。
福在一個人扼腕嘆息。
同情擔心月玫?不不,不如為自己發愁。
福在收拾行李,月玫卻在房門口出現。
「現在不能走,做完那件事才放你。」
福在索性說:「你講吧,怎麼做。」
月玫想一想:「照原定計劃,他生日,你請客,灌醉他,把他哄上車子,坐在駕駛位旁邊,其餘的,有我。」
福在看著月玫,「這件事之後,我與你再也沒有糾葛。」
月玫答:「從此我不認識你,你也不再認得我。」
「好的。」
月玫與福在擊掌。
月玫取出一疊鈔票給福在。
「不要。」福在厭惡地縮開。
「別倔強,你的鞋底都磨穿了。」
月玫撇下鈔票。
傭人在門外說:「太太,按摩師等你呢。」
月玫出去了,福在看著腳上鞋子發呆。
廉價鞋一穿即壞,款式顏色都簡陋抄襲,月玫一眼看穿。
對她來說,單純的王福在就像透明一般。
稍後女傭捧來幾隻鞋盒子,「王小姐,太太請你試穿。」
全是名牌原封不動新鞋,原來月玫與福在同樣穿六號鞋。
她倆一直有若干共同點。
福在一聲不響。
過一日,周子文做成功生意返來,情緒很好。
他簽妥好幾筆合同,與同事飲宴慶祝。
月玫懶得理會,藉詞避開,並不參與。
深夜他回來,看到福在站在露台,他敲敲玻璃窗。
福在轉過頭來,「下月一號,是你生日?」
周子文詫異,「你怎麼知道?」
「月玫告訴我。」
他感嘆:「三十八足歲了。」
才三十八?周子文看上去似四十八。
他比真是年齡老成得多。
「我比月玫大一截,所以格格不入。」
福在微笑說:「我從前工作的地方,像你這樣年紀的男子還自以為精壯,正在為升職及追求女同事煩惱呢。」
他坐下來,「福在你與月玫完全不同。」
福在雙臂抱在胸前,感慨地說:「她自小是個美人。」
周子文挑了別的題目:「這次到中東,只見滿目瘡痍,民不聊生,回到家裡,連冷熱水都覺感恩。」
「啊。」
「因此把小小不如意都丟在腦後。」
福在點頭,「有智慧的人才會這麼想。」
周子文忽然說:「福在,你在我身上仿佛看到許多好處。」
「因為你是一個有大量優點的人。」
「不敢當。」
福在數出來:「勤工,負責,愛家,愛妻,對朋友也忠誠,你是上等人。」
周子文笑了,「哪有你說得那麼好。」
福在看著他曬成紫棕的臉皮,鼓起勇氣說:「你生日那一天,我想做幾個菜請你。」
周子文喜出望外:「太好了,我十分盼望吃家常菜。」
「你喜歡吃什麼,我可以立刻學做。」
「每種菜式都受歡迎。」
他絕不挑剔,這也是好處。
第二天,月玫嘭一聲推開福在房門,喜孜孜問:「約好了?」
福在點頭。
「沒想到你行動迅速,這才是當年勤工好學的王福在呀。」
福在啼笑皆非。
她把收拾好的小小行李箱拎到門背後。
月玫拉住她的手,「不要走,我,桑原,你,三個人一起住這間屋子。」
太無恥了,竟有這樣想法。
福在知道她眼睛裡有憤怒不滿,故此不想正視月玫。
「福在,你打算走到什麼地方去?」
「不知道。」
「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子,無依無靠,拋在外頭,豈不危險。」
福在喃喃自語:「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子。」
「福頭,你真的要走,我幫你租房子。」
「不,你已經幫得我足夠。」
月玫像是沒聽懂這話,不以為忤,反而笑說:「現在可沒人毆打虐待你了。」
說得也是。
月玫跟著揶揄福在:「此刻你大可做仁人君子了。」
福在忍不住問:「你跟那桑原,會得長久嗎?」
月玫一怔,站起來,吸一口氣,緩緩背過身子。
「你不說,我也明白。」
福在說:「我還以為你不知道。」
「能夠快活多久就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