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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25 作者: 亦舒
    福在心頭一凜。

    「像你,不久即時可以收取一筆保險金了嗎?」

    福在別轉頭去不出聲。

    「你說,桑原會不會一輩子對我死心塌地?」

    福在喃喃自語:「一輩子。」

    「是呀。」

    「一輩子是很長的歲月,你會覺得煩膩。」

    都是奇女子

    月枚笑:「我有一個女友說:當年如果可以得到那個人,願意短命十年,今日再見那人,給她添十年壽也不願。」

    福在嘆口氣,「你那些朋友,都是些什麼人?」

    月枚笑了,「福在,連你在內,都是奇女子,福在,所有活下來的女人都是奇女子。」

    「誰說的,有些女子很年輕就結婚生子,一生在家中其樂融融。」

    月枚大笑,「那才奇上加奇,我有一個阿姨,分享丈夫第一份薪水到退休最後一份薪水,你說這是否通天徹底的能耐?我更加五體投地。」

    「說不過你。」

    月枚仰起頭,哈哈哈,莫名其妙暢快地笑起來。

    福在對她說:「周先生是好人,你千萬別傷害他。」

    「世上沒有壞人,只是環境逼人,可是這樣?」

    福在嘆一口氣。

    第二天,她到保險公司去。

    那相熟的經紀出來見她。

    他攤開所有文件待客戶簽署,忽然躊躇片刻,終於忍不住說:「真巧是不是,邵太太。」

    福在抬起頭。

    「邵先生去世前正打算把存款提出,結束戶口。」

    福在淡淡說:「是你勸他繼續供款的呀。」

    「是,我是那樣建議。」

    「我立刻開了一張支票給你,記得嗎?」

    「一點不錯,公司因此需賠出三百萬。」

    福在把文件推到他面前。

    她沒想到自己手法語氣竟這樣老練。

    「可是,那天我沒見到邵先生。」

    福在不去理他。

    「之後,我也沒再見到邵先生。」

    福在仍然不出聲。

    「死亡證上填寫的死因是意外,真是意外,抑或自殺?」

    福在看著他,「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

    「邵太太,這事真巧可是?」

    福在提醒他:「文件都已簽署妥當。」

    「本公司會儘快把款項交到你手中。」

    「勞駕你了。」

    福在已經站起來。

    「警方會繼續追查。」

    福在已推門而出。

    那小個子經紀心有不甘。

    福在冷笑一聲,忽然,她在櫥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皺著眉頭、歪著嘴,好醜!她打了一個冷顫,這是王福在?不,不,她落下淚來。第七章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周志文取過音樂,進廚房播放。

    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麼不渴睡了?以前,他一踏入家門,就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倒在椅子、沙發、地上都睡得著,今日,倒是精神奕奕。

    輕輕的小提琴音樂播出來。

    福在與女傭正在切肉碎做獅子頭。

    女傭詫異:「真像一個女孩在嗚咽哭泣。」

    福在說:「很有趣的樂章,小提琴真似人聲。」

    周子文說:「我們的二胡也像。」

    福在輕輕說:「可是二胡樂章往往充滿家仇國恨,萬分緣份,小提琴聲不過似一個少女,覺得男朋友虧待了她而嗚咽。」

    周子文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訕訕地不願離開廚房,故此問:「為什麼不用攪碎機?」

    女傭答:「用機器攪碎,肉質味道不一樣。」

    「啊。」

    他再也沒有留下原因,只得回書房去。

    廚房裡,女傭說:「這間屋子裡,少了兩個孩子,王小姐說可是?」

    福在不便發表意見,只是說:「近日菜市場一定很擠。」

    女傭一側頭,「咦,他們回來了。」

    司機愉快地挽著兩大籃菜蔬水果進廚房。

    臨時管家

    這間冷清的屋子忽然熱鬧起來。

    司機說:「我還得到-館(不知道-館是什麼意思)取酒,周先生又叫我買花。」

    女傭哎呀一聲:「那套酒杯得洗一洗。」

    另一個說:「快動手吧。」

    個人又低頭幹活。

    黃昏,福在做了一個雜錦炒飯大家吃。

    沒想到周子文沒出去,他也來湊興吃飯,下人都站起來。

    他連忙說:「坐,坐。」

    女傭立刻盛出一碗肉骨菜湯給他。

    周子文喝的清底,又速速吃光炒飯。

    他笑笑:「各位慢用。」

    女傭看著他背影,感喟地說:「周先生是個好人。」

    仿佛下一句是:周太太就差遠了。

    司機瞪她一眼,她立即噤聲。

    福在微笑說:「大家休息吧,明朝八時半開工。」

    她像做了臨時管家。

    司機問:「王小姐,我該買什麼花?」

    福在想一想:「蘭花吧,既美觀又無香味。」

    女傭好奇:「為什麼不要香味?」

    「那就不會與酒香肉香混淆啊。」

    「是是是」

    那天晚上,福在後悔了。

    為什麼要自告奮勇做那麼多,又為何發表那麼多意見?

    過去一個月都沒有像今天講那麼多話。

    她深深嘆口氣。

    深夜,她做夢了。

    心裡知道一定會這樣。

    一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噩夢。

    夢中的她還很年輕,坐在一間空屋裡,依稀似她婚後第一個家。

    有人推門進來。

    那是邵南,一身血,頭頂爛掉一半,像壓爛番茄,可是,福在卻不覺害怕,她冷冷看著他。

    夢中的邵南卻沒有為難福在,他只是不住詛咒環境社會:「那些過時的老牌夥計日日說些老生常談,早該淘汰,公司有眼無珠,盲目重用,救救蠢人,可憐客戶,天佑這個城市,萬人同悲。」

    邵南這些似通非通的陳腔濫調她已聽了好幾年,耳朵生繭,她想說:「你已經死了長遠了,你息息吧。」

    可是邵南沒等她開口已經離去。

    一定是到酒吧消遣,說不定醉醺醺帶一個女伴回家溫存,渾忘現實殘酷。

    福在只覺得心身無比空洞。

    她在這時驚醒。

    是月枚的尖叫聲。

    福在這才想起,她孤零零在周家作客。

    「我去什麼地方不管你事。」

    周子文的聲音比較低,聽不清楚。

    「什麼,分手?」

    掛名夫妻

    福在在床上抱膝而坐,決定假裝聽不見。

    「你想打發我?沒那麼容易。」

    福在嚇一跳,不禁嘆息。

    月枚住在豪華住宅久了,與外邊脫節,舊友王福在的慘澹遭遇並沒有帶來警惕,她仍然肆意而為。

    「拿錢出來。」

    摔破玻璃的聲音。

    「房子、車子、首飾,全歸我,每月生活費用,還有,我的零用,一整筆安家費……」

    李月枚像只鐵算盤。

    周子文好似把自己已關進房間裡,他不出一聲。

    因為沒有對手,月枚過一會也就靜下來。

    這時,天際已露出魚肚白。

    她問他要錢,他一時還不願拿出來,這種情形不知已經膠著了多久,掛名夫妻。

    福在起來梳洗。

    她看到鏡子裡去,忽然想起零星的兩句詞:不辭鏡里朱顏瘦,每到花前常病酒,寫得這樣惆悵,一定是柳永吧。

    福在摸摸自己面孔,已不是十八廿十了,眼角fèng針的疤痕拆了線仍然相當明顯。

    不多久之前,她也有充滿憧憬的眼睛,雪白細潔皮膚,可惜都禁不起生活折磨。

    廚房裡還有工作要做呢。

    福在下樓去,沒想到兩個女傭比她更早,已把報紙及早餐給她準備妥當。

    福在微笑道謝,坐下來享受一個安靜早餐。

    女傭推開了長窗,鳥語花香,通統湧進來,呵,能在這屋子裡住一輩子就好了。

    福在忽然面紅耳赤,怎麼會有如此非分之想,她深深汗顏。

    忙了整個上午,菜式已做得七七八八。

    福在檢查飯桌餐具杯子,酒都冷藏起來,花放在適當位置,水果擱在大水晶盤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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