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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25 作者: 亦舒
    福在訕訕地不出聲。

    「兩條路,福在,要不跟我走,要不,回家。」

    她想一想,「我想回家看看。」

    「一有事,立刻用那隻手提電話。」

    月枚送福在回家,司機在門外等候。

    門一打開,就有陣霉味衝出來。

    市內陰暗、污、滿屋雜物:吃剩食物、髒衣服、報紙……丟了一地。

    月枚哼一聲。

    飯桌上有許多空酒瓶,另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月枚注意。

    「怪不得。」

    福在抬起頭。

    「你看,」月枚指著桌上兩顆白色藥丸。

    福在輕聲問:「這是什麼?」

    月枚用手指沾一點藥粉放入口中,「不出所料,這是安非他命,俗稱速度的一種毒品,我知道,我也曾經服食。」

    福在雙手發抖。

    呵,邵南已全盤失救。

    本來她也沒有抱著希望,此刻,更加像雪上加霜。

    月枚說:「極毒興奮劑加酒精,可使一個正常人變成怪獸。」

    福在跌坐在沙發上。第三章  「你還不撤退,更待何時?」

    福在喃喃說:「在他人生最低點離開他?」

    「最低?低處未為低,待他撥了你的皮去換毒品,你才知什麼叫最低。」

    福在突然覺得暈眩。

    「去,回房去收拾行李,我半小時後來接你走。」

    福在點點頭。

    月枚捂著鼻子出去。

    福在走進狹小的臥室,看到床上凌亂一片,她發現一件不屬於她的衣物。

    那是一件深份紅色尼龍睡衣。

    福在不相信雙眼。

    正當事情壞得不能再壞的時候,它專為漆黑。

    邵南把所有的罪行都犯齊了。

    福在真得沒有再留下來的理由。

    先離開這個地方,再申請離婚,重新找工作,一步一步來,再次站起來。

    福在吸進一口氣,傷口隱隱作痛,她扶住椅背借力。

    王福在,倒下來與否,看你自己的了。

    她咬緊了牙關。

    這時,門鈴響起,福在以為月枚來接她,但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

    「我找邵南先生。」

    又是哪個債主?

    「你是邵太太吧,我是幸福保險公司代表,我姓蘇。」他遞上名片。

    福在呆呆地看著他。

    沒有廉恥

    「是這樣的,」那人咳嗽一聲,「邵先生約了我與他談保單的事。」

    福在輕輕說:「他有一份人壽保險,每月供款已有十年,這事我知道。」

    那人笑了,「邵太太,可以進來說幾句嗎?」

    福在請他進屋。

    那人不知坐在什麼地方才好。

    福在把椅子清理出來。

    他坐下說:「邵先生的意思是要把保險金一下子提出來。」

    福在呆呆看著經紀。

    「他,沒有與你商量?我們的忠告是:此刻提出現金,會有很大損失,繼續做下去,三年之後,可以獲取兩百萬。」

    他等不及了。

    「很可惜是不是,邵太太,你是保單上受益人,或者你應與邵先生再次商量一下?」

    福在聽見自己說:「是,是。」

    「我下星期再來聽消息。」

    福在答:「勞駕你了。」

    「邵太太,已欠兩期供款,已經到期。」

    「我明白,我寫支票給你。」

    保險經紀鬆了口氣。

    福在把他送走。

    邵南把油鍋里的錢都要撈出來獨自花光,他已沒有廉恥。

    保險金大部分有福在供款,現在他也不知會她一聲,就斷了福在後路。

    王福在真的一窮二白了。

    她聽見月枚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福在,你好了沒有?」

    月枚進來只看見福在在發呆,她一把拉起她,「不用收拾了,跟我走。」

    月枚帶走了老同學。

    那天,她們談到深夜,福在把所有委屈說出來。

    她終於說:「時間不早,我得走了。」

    月枚似笑非笑,「你還回去?」

    福在不出聲。

    「老周出差到紐約去,你暫時住在客房吧。」

    「那怎麼方便。」

    「過幾天再說,待腦子清慡了,想到出路,再另作打算。」

    福在實在累了。

    她沒想到可以在陌生的床上睡得那麼好。

    是鳥鳴把她叫醒,一看時間,是清晨五點半,這才想起身在何處。

    她起床梳洗。

    女傭敲門進來,把一疊衣物放在床上,「王小姐,太太說讓你替換。」

    一看,全是福在少女時期喜歡的樸素式樣白襯衫卡其褲,虧月枚還記得。

    女傭又說:「太太等你吃早餐呢。」

    什麼,月枚這麼早也起來了?

    福在更衣下樓,只見月枚坐在那裡喝茶看報呢。

    她身上穿著昨夜的吊帶黑紗晚裝,原來剛剛才應酬回來,化妝糊了一點,但口紅鮮艷不減。

    怎麼會恨

    看到福在她笑,「快來喝杯茶。」

    女傭斟茶出來。

    「吃什麼,燒餅油條還是煙肉雙蛋?」

    福在怔怔看著她。

    「我叫了理髮師稍候來幫我們做頭髮。」

    「你不用休息?」

    「你忘了我精力過人。」月枚放下報紙。

    很久沒吃得這樣多,肚子飽飽,人生觀不一樣。

    福在不由得說:「上天可憐我,叫你找到了我。」

    月枚笑嘻嘻,「可不是。」

    「月枚,你真能幹。」

    「福在,一個人的主宰,是他自己。」

    福在怔怔看著好友,「我應該怎麼辦?」

    月枚閒閒說:「把屬於你的去拿回來呀。」

    福在答:「房子已經賣掉,戶口只剩數千元,還有幾件舊衣裳。」

    「那筆人壽保險呢?」

    「人死了倒是可以拿五百萬。」

    月枚微笑,「五百萬可以過一陣子了。」

    福在忽然覺得背脊一陣涼。

    月枚接下去:「什麼叫做人壽保險?保的是意外傷亡,若有人死了,你就可以領取款項。」

    福在發呆。

    那是一個大太陽清晨,戶外鳥語花香,一個美人,坐在她對面,笑語嫣嫣,談到死亡問題,多麼詭異。

    只聽得月枚說:「以前我也不明白,一個人,怎麼會恨另一人,恨得巴不得他死的地步,現在我知道了。」

    福在面頰僵硬,剛才吃的食物,統統塞在胃中,不能消化。

    月枚緩緩說:「像這個老周,我有沒有同你說過,他叫周子文,做凍肉生意,不知怎地,渾身有一股雪藏食物特有氣味,整個人似自冷藏間出來,」她捂住鮮紅的嘴笑起來,「人類冷藏間,就必是停屍間了,可是?」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四十多歲,人像老木頭,算盤子,撥一撥,動一動,不笑,不愛說話,生活刻板,毫無情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對文學、藝術、音樂、一無所知,世界各地風景名勝亦不感興趣,每天就是鑽營他的小生意。」

    呵,月枚把丈夫說得如此不堪。

    「五年了,我們沒有孩子。」

    福在心想:有沒有看醫生呢。

    唉,自己生活一團糟,還是別去理會月枚的閒事吧。

    月枚說下去:「不過,老周有一個好處,他另我物質生活無憂。」

    她忽然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牙齒,在陽光下,唇紅齒白的李月枚卻給人一種陰森感覺。

    「周子文要是死了,我可立即成福婆了。」

    月枚伸一個懶腰。

    福在緩緩垂下頭。

    「你想想是不是。」

    離家時候

    福在不出聲,她握緊雙手。

    「噫,我累了,我得去睡一覺,福在,你自由活動,不用客氣。」

    她上樓去了。

    小洋房靜得出奇,是一個讀書寫字的好地方。

    稍後理髮師來,女傭笑說:「王小姐可要剪髮?」

    福在點點頭,她儀容的確需要打理,不如因力乘便,她請理髮師把頭髮剪短。

    月枚只睡了片刻,就起來修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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