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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25 作者: 亦舒
    福在覺得老同學脾氣依舊。

    車子往近郊駛去,那一帶是都會最高貴的住宅區,小小獨立洋房,紅牆綠瓦,前後花園,像童話故事裡屋子。

    李月枚住這裡?

    她真的步步高升了,都會不景氣對她可是一點影響也無。

    月枚何等機靈聰明,一看福在表情便知道好友在想什麼,她笑說:「老周經營凍肉生意,經濟無論到了何種地步,人總得吃,你說是不是?」

    她把福在領進屋內。

    室內布置得十分大方:淺褐色皮沙發,波斯地毯,紅木台椅,許多綠色植物一看就知道不是月枚的主意。第二章  福在了解她的同學,月枚是那種穿粉紅色羽毛高跟拖鞋的人。

    她由衷稱讚:「好地方。」

    月枚叫傭人擺出茶點。

    「你呢,福在,你快樂嗎?」

    福在搖搖頭,「別說我了。」

    月枚細細看她,「福在,有什麼話大可同我說。」

    福在不出聲。

    「福在,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福在忽然伸手解開襯衫領扣鈕扣,輕輕拉開衣襟,給月枚看。

    月枚一看她胸前,忍不住霍一聲站起來。

    福在胸前不但有青淤色指痕,且有一處灼傷,已經結痂,但仍然紅腫,分明是香菸燙傷。

    誰,誰把她胸前當菸灰缸?

    月枚悲憤莫名,「是他做的?」

    福在點點頭。

    「你有無報警?你仍與他在一起?」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再回去了,搬到我這裡來,我倆重逢是天意,有我幫你做主。」

    福在看到窗外去,「邵南不是壞人——」

    月枚斬釘截鐵般說:「他令人髮指,他該死!」

    「是這社會快把人迫瘋了。」

    月枚咬牙切齒說:「終於怪到社會上去了。」

    福在不出聲。

    吃足苦頭

    「福在,你我小時已經吃足苦頭,你父親早逝,母親長期患病,我生母改嫁兩次,我從姓李變姓丘,又自姓丘改姓區,好不容易終於又姓回李,淒涼莫名,成年那日,我發誓有誰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把他斬成一截截。」

    福在怔怔看著老同學。

    「你為什麼找不著我?因為我們搬了一次又一次,永遠居無定所,因為我又改了姓氏,你差也查不到……今日,再也無人可以欺侮我。」

    月枚不住在客廳踱步,她緊握拳頭,像一直要攻擊敵人的野獸。

    福在輕輕說:「你不必為我生氣。」

    「你的手提電話呢?」

    「我沒有那種玩意兒。」

    月枚立刻自手袋取出袖珍可愛電話放她手中,「隨時打給我,我也可常常找到你。」

    她又找出一支最時髦名牌手袋,交到福在手中,「給你用,在這城市生活,少不了這些道具。」

    她打開手袋給福在看,裡邊有一疊鈔票。

    福在連忙說:「我不需要——」

    「收著。」

    她叫司機送福在回家。

    「我改天來看你,現在,我得去應酬我那老闆老周。」

    福在忽然笑了,「月枚,你英明神武。」

    司機把她送回崢榮路,福在看一看時間,已是下午四時。

    竟在月枚處消磨了那麼久。

    房東在門口等她。

    「邵太太,今日別叫我空手而回。」

    福在愕然,「我沒欠租啊。」

    房東也詫異,「邵先生一直推說手頭不便,欠了三個月。」

    可是福在明明把租金交到邵南手中——

    啊,又用到別的地方去了。

    福在連忙打開手袋,把月枚贈她的現鈔取出,數給房東。

    左手來右手去,只剩幾張千元鈔票。

    房東笑,「還是邵太太有辦法,邵太太,我下月初再來。」

    福在開門進屋,發覺丈夫坐在客廳看報紙。

    原來,他在家裡,他不開門,他把最骯髒的事卸給女人做。

    福在輕輕問:「那三個月的租金花到哪裡去了?」

    邵南冷笑,「請朋友吃飯,托他們找工作。」

    「今日我也被辭退。」

    邵南一怔,他本來可算得是英俊的臉扭曲一下,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他們屬於經不起考驗的一代,過去廿年被節節上升繁華都會寵壞,只聽過挖角、兼職,從未試過事業,根本不知如何應付這件事。

    只聽得邵南喃喃說:「沒有收入,怎麼辦?」

    他用手捧著頭痛苦呻吟。

    福在呆呆坐在他面前。

    「我找朋友喝一杯。」

    他順手打開福在手袋,看到有錢,立刻掏出納入自己口袋,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經不起考驗,失業一年,邵南竟變成這個樣子:酗酒、打人、偷錢、鬧事……

    王福在的整個世界自高牆摔下,跌得粉碎。

    還有什麼婚姻家庭事業。

    可怕場面

    凌晨,邵南回來,啪一聲開亮燈,把福在自床上拉起來。

    他已喝得東歪西倒,這樣對福在說:「我想到辦法了,叫老太婆把積蓄拿出來,她在我們家白住這麼久,現在焉能見死不救。」

    福在靜靜看住他,心中十分慶幸姑母已經回鄉,不必看到這種可怕場面。

    「把老太婆叫出來攤牌。」

    「邵南,我們還有力氣,我們可以從頭開始。」

    「老太婆人呢?」

    「回內地去了。」

    「什麼?」

    邵南忽然大怒,他歪著嘴,用盡力氣,把妻子自床上拖下來,隨手取起檯燈,朝福在頭上敲打下去。

    福在本能伸手護頭,她掙扎打滾,跑到浴室,把自己反鎖在內。

    她簌簌發抖,在浴室鏡子裡看到自己,只見額角開花,血汩汩流出,披了一面,手指關節腫起,已不能活動。

    她受重傷,必須趕去醫院急救。

    福在不顧一切衝出去,跑到客廳,打開大門奔到街上去,不知為什麼,邵南沒有追住她。

    她叫一部車子,對司機說:「馬利醫院急症室。」

    福在失去知覺。

    是那好心司機通知救護人員來接她入院。

    醒來時手掌打上石膏,頭上已fèng針。

    福在聽見邵南的聲音同警察解釋:「她一定是在街上摔了一跤,嚇死人,我接到通知已儘快趕來。」

    謊言說得如此流利,叫福在毛骨悚然。

    她內心十分平靜。

    會不會索性失救也就算數,她實在不知怎樣收拾這個爛攤子,可是人類求生本能叫她又活了下來。

    一聲探頭過來對福在說:「看似可怕,其實只是皮外傷,三兩天可以出院。」

    邵南歪著嘴走了。

    臨床的女病人怪羨慕,「你先生真好,不住踱步,焦急得很,他一定愛你。」

    福在不出聲。

    她遲疑一會,打電話給李月枚。

    三十分鐘後,月枚匆匆趕到,二話不說,立刻替福在辦轉院手續,把她挪到私人房間,又請到矯形醫生來診視傷口。

    要緊事辦妥了,她才問:「又是他幹的好事?」

    福在不出聲。

    月枚冷冷說:「終有一天,他會殺死你。」

    今日,福在深深覺得這句話也講得很實在。

    「有必要留著任人擺布嗎?廿一世紀了,拿點勇氣出來。」

    「我不知該走到何處去。」

    「我同你,慣於流離,自然是走到更遠更高的地方去。」

    福在看著朋友,「你不同,月枚,你是美人。」

    月枚深深嘆口氣。

    全盤失救

    「我的所有,都在小公寓裡。」

    「你還有一身本領可以帶走。」

    「那些雕蟲小技,在今日不景氣環境下,早已變得一文不值。」

    月枚忽然問:「那你打算怎樣,自殺?」

    誰知福在淒涼而平靜地說:「很想念爸媽,想與他們團聚。」

    「呵,這樣懦弱。」

    福在住了三天醫院,月枚每日來探訪她,帶鮮口的食物,陪她說話。

    最後,替她付清住院費用。

    「月枚,無限感激。」

    「到老周的公司來幫手吧。」

    福在喜出望外,「我有的是力氣。」

    月枚揶揄,「可憐,像條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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