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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19 作者: 亦舒
我伏在桌子上,面孔貼著臂膀。
但是人人都說,一個人一生至少要真正談一次戀愛,像婉兒對沈仲明,看到他的時候,整張臉會得發亮,那種喜悅,逼人而來。
國棟從來不便我這樣。
已經要結婚了,還想這些。
母親進房來,在我身後直嘮叨。
「……那邊天氣到底如何,國棟有沒有提過?該帶哪一種衣服?」
我沒有回答,取過一盒紙巾,擤擤鼻子。
「你幹什麼?」媽趨過來看我。
「沒什麼。」我別過頭去。
「哭了?」媽問。
「媽,我不想去了!」我一手抱住她。
「什麼?」
「我不要去了,你叫國棟回來好不好?」
「傻孩子,怎麼會忽然這樣的?你別衝動,聽媽好好的講,飛機票都買好了,怎麼能不去?」
我不出聲。
「去了不喜歡,你可以回來的。」媽安慰說。
「不去。」
「飛機那麼快,錢,媽會寄給你的,你每天寫信,與見著面還不是一樣。」
「媽!」
「別多說了,老是鬧情緒,前幾天還是好好的。」
「媽,你聽我說——」
「說什麼呢,你太累了,躺一會兒,休息一下,晚了起身吃飯,明天就沒事了。」
我絕望的坐下來,媽不了解我,她不會了解我的。
我在她心目中,是個乖了二十多年不會有變的孩子,真的,我怎麼會變呢?
我真不曉得。自從那天見了沈仲明,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我痛苦的想,這是什麼意思?
我撥著我的頭髮,我心裡是痛苦的,我想到他的那付跑車手套,他那自信的笑。
我發覺國棟的形象在腦海中慢慢淡卻。
或者根本他的印象不深,他只是找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我真是覺得彷徨。
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他與婉兒現在做什麼呢?
看電影?
還是在跳舞。
不,婉兒說過,他會與她在兜風,大概是在兜風了。
我難受的想,我自己是喜歡他的,我承認了,但是他出現得那麼遲。
遲得在我命運已經決定之後才出現。
現在,我絕望的想:現在我惟一可以做的事情,是把他忘掉,那該是容易的事,不過是幾天而已,然後照原定的計劃到那邊去見國棟。
我躺在床上。
媽來看我一看,「吃不吃白木耳?」
「不吃了。」
「你看你這樣子!叫我怎麼放得下心?」媽說,「你乖一點,正常一點,去了以後我也不會太掛住你。」
「對不起。」我低聲說,「媽。」
「我不怪你,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心裡當然也不會太好過,我知道你的心情。」
我點點頭。
「我替你去盛一碗白木耳來,好不好?」
我又點點頭。
「那才像話呢,乖。」母親又笑了出來。
看見她笑,我心裏面也安樂了一點。
我是喜歡看見母親笑的,她年紀那麼大了,不該叫她為我擔心。
我要煩,還是自己放在心裡煩的好。我還是躺在床上。婉兒幾時回來呢?
他們出去才一個鐘頭左右,還有一大段時間才會回來呢,我如果要等,不知道得等到幾時。
不如我一個人出去走走吧。
或是給國棟寫封信。
聽聽唱片,看看電視。
但是這些我都沒興趣,我還是躺著。
反正幾天很快過去,過去就過去了。
我嘆口氣,幾年前碰見這個男孩子,就好了。
世界是不會有那麼如意的事情,我告訴自己。
我這麼想就已經承認自己打了敗仗了。
我的天。
天很快的黑了,我聽見媽在叫我吃飯。
就是我們三個人,爸媽,與我。
我默默的不出聲,吃著飯,用著菜。
爸吃了半碗飯,才說:「婉兒呢?不見她人。」
媽說:「與一個男孩子出去了。」
「什麼?婉兒也有男朋友了?」爸問道。
「很驚奇嗎?」媽說,「她年紀也不算小……」
「十幾歲,哼!」爸說。
「你不要這麼緊張好不好?」媽笑,「這年頭,況且這男孩子我也見過。」
「怎麼樣的?」爸問。
「很清秀,瘦瘦,也不很高的。」媽形容著。
媽形容得並不透徹,她沒看見他漂亮的眼睛,媽沒有發現他含蓄的微笑,但是我聽著。
「阿飛?」
「罷——還好。」媽說。
爸跳起來,「什麼還好,是不是阿飛?」
「時下英俊一點的男孩子,都是有點像阿飛的的。」媽說。
「胡說!」爸道,「國棟呢?國棟是阿飛嗎?」
我笑出來。
「你看你,」媽問他。
「國棟長得不英俊嗎?婉兒也應該找個國棟似的男朋友。」
「那兒有那麼多?」媽問,「也許婉兒不喜歡呢?」
爸不響。
我也不響。
媽隔了一會兒說:「這年頭有女兒的人,可真是擔心個半死,沒什麼好說的。」
「你不怕阿飛,」爸說,「你不用擔心。」
媽笑,「去你的!」
他們兩老,真好笑。
我懷疑我與國棟到這種年齡的時候,還有沒有話可講。
國棟與我。
(國棟與我。)
他與婉兒。第六章 他。
我的思想很混亂,我放下了碗,不想吃了。
「啊唷,才吃那麼一點點呀?怎麼可以?」
我搖搖頭,站起來。
門鈴響了,我抬頭。
「我去開門吧。」我說,「你們坐著別動。」
我拉開了門。「婉兒!」
「回來了!」她說。
「他呢?」
「他在下邊等,他說叫你也一會兒去吃飯,去不去?」
「我剛吃了。」我說。
「姐去吧,這幾天你也真正悶的。」她說。我想我在這幾個鐘頭當中是那麼的悶,給婉兒說對了,於是我回心轉意。
「好的,只不過你要等我幾分鐘。」我說。
「快一點。」婉兒說。
「得了。」我渾身輕鬆起來,把剛才所有思慮,全部給忘了。
「姊!」她又叫住了我。
「什麼?」我轉身問她。
她笑,「你去了又不去,怎麼攪的。」
我不答,「他的車子坐不坐得下?」
「換了一輛大車,當然坐得下。」婉兒說。
我笑,進屋去了。
我換衣服換得很快,依然是借婉兒的衣裳,我決定如果下次再出去,我就要開箱子了。
我與婉幾手牽著手的奔下樓去,他果然在車裡等我們,我向他打了一個招呼。
「下來啦。」他推開車門。
「你坐前面。」婉兒說。
「不,你坐前面。」我們兩個人都笑了。
「兩個都擠前面吧。」婉兒說。
「哪兒去找了那麼一部大車子來?」我問。
「借朋友的。」他答。
「哦。」
「你出來了,我很高興。」他說。
「反正在家沒事做。」我笑說,「不如出來。」
「就是呀。」婉兒說,「幸虧我們來叫她一屍。
我擠在婉兒身邊,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樂趣。
我也不曉是什麼樂趣,我好象又年輕了幾年的樣子。我沒說自己老,但是我的心境一直不小。我的天,我腦子裡所想的,不是快樂,而是安定的生活。
我怎麼會這樣的呢?
為什麼不好好的多做幾年事,然後再選對象。
我是不是怕寂寞,怕孤單,所以才急於要結婚?
唉,我真的是攪不清楚了。
沈仲明一路上說著些很文雅的笑話,婉兒笑得很滿足。我低著頭。
有時候想笑不一定笑得出。
小時候也曾經常常不開心,但是那時候的不開心,只是像一陣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