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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2023-09-21 16:54:16 作者: 亦舒
    她向我微笑。

    我走回她面前說:「媽媽。」

    她一怔,隨即笑了。還是那種笑,並不勉強,但有很多的難言之隱。

    她說:「小寶。」

    並沒有擁抱我。並不是我想像中的母子相聚,一點也不像,我只好回房去躺下。我終於叫了媽媽,我們並沒有相擁痛哭。她問我有否恨她,不過是因為她喝醉了酒,她並不是個介意人家恨不恨她的人,她這樣的超然,她最愛的人無異是她自己,因為沒有人愛她,所以她要更愛自己。這個我懂得,我是媽媽的兒子。

    第二天我早起。

    媽媽的一件-皮夾克放在沙發上。巴黎製造。她把它像抹桌干布似的擱在那裡。她沒有錢,她就是有這種氣派,我服貼她。

    我去上學,一整天上課都心思不集中。向校務處報告換了住址。打電話回父親家,父親問我好不好,父親那德性永遠叫我難為情,一份工作做不了三個月,父親這個人,也只有配繼母,繼母也是倒霉的,活在媽媽的陰影下,一直希望超脫,但是怎麼有可能,然後繼母也開始抽菸喝酒,向父親看齊,這總是好的,有家庭樂趣。

    父親說:「設法叫你母親送你出去念書,她欠你的。」

    為什麼這樣說。她誰也不欠。我不會做這種要求,不會。

    我放學回家,用鎖匙開門,看見喬其在那裡。

    他抬頭,「小寶。」他叫我。

    我明白他是好意,但是我不想每個人都叫我小寶。我有正式的名字。

    我向他點點頭,走到房間去,但是又走出來。

    「我媽媽呢?」我問。

    「我也在等。」喬其說,「她永遠這麼忙,」

    「你們不是同事嗎?」我反問:「你不知道她在何處?」

    「是呀,但她是我上司。」喬其說,「我等她去打網球。」

    喬其手中抓著網球拍子,把一個蘋果綠的球拍上拍落。他的眉毛從頭到尾都那麼濃,就憑他的一雙眼睛便可以追求到很多女孩子。我冷冷地看著他,媽媽會愛他?

    喬其再美也不過只有一層皮膚那麼深。他懂多少?看《紅樓夢》嗎?

    「你也在等她?」喬其問我。

    他真的不討厭,我並不是不喜歡他,但是因為媽媽的緣故,我希望他不要乘人之危,媽媽這麼寂寞,已經像站在危牆底下一樣了。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喬其問。

    「我現在住這裡,」我心平氣和地答,「我總得回來,不一定是在等她。」

    喬其嘴巴扁一扁,似笑非笑,「咱們去打單打吧?你會不會網球?」

    「會,去年暑假在球場做拾球童學的,但是我今天不想打,我要溫習,失陪了。」

    他看著我,過一會兒說:「你知道嗎?你的眼睛,長得跟你媽媽一模一樣。」

    「我知道,昨天你已經說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運?你竟是她的兒子!」喬其笑,「你應該慶幸。」

    「我知道。」我說,「我得溫習了。」

    我回房間,留他一個在那裡坐,我知道我幸運,我不需要他來提醒我,真的不需要,我打開書,心中從來沒有這麼的不安,我把鉛筆含在嘴裡。我是媽媽惟一的孩子,但是我卻不能得到她的全部。

    媽媽沒多久便回來了,她與喬其說話,我故意不走出去,他們在輕輕爭論。媽媽不要去打網球,喬其要去,結果喬其悻悻的走了。

    我低頭佯裝看書,媽媽推門進來,「小寶?肚子餓嗎?」聲音若無其事,我心內暗暗吃驚,怎麼媽媽這麼深藏不露?太了不起,一個美婦人走江湖,除了真才實學,還得要有手段。

    我馬上抬起頭,「不餓。」

    「我給你做點吃的,下碗面要不要?」她問。

    「不要,謝謝。」我再三地拒絕。

    她微笑,坐下來,「那麼我陪你聊聊,我知道你很用功,這真好。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讀書成績一直好?」

    沒有,那麼我是像她,父親做什麼事都沒做妥,他是那種賣鹹魚都會出蟲的人。

    她又說:「喬其……他是個孩子,才二十五歲,與女朋友鬧翻了,一直來這裡訴苦,那女孩子其實是一種很小家子氣的漂亮,五官很小巧,但是一點不特別,說話態度k不怎麼樣,不是舞女也像小舞廳出來的頭牌小姐,雖然紅,但因為是小舞廳,再好看也比不過明星歌星,喬其喜歡她,後來不要她了,可是又想她。」媽媽笑了。

    我興致勃勃地聽著,難得她分析得這麼厲害,黑白分明,絕不含糊,又肯告訴我,不認為我是個孩子,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我忽然受寵若驚了,希望她多說一點,我愛聽。

    「……所以,」她聳聳肩微笑,「喬其這樣子。」

    但是喬其在黃昏會想她嗎?黃昏的時候,暮色合攏來,她又有沒有想他?

    媽媽把錄音帶放出來,翻翻覆覆的是那首《諾言》,來來去去。誰對誰都下了諾言,誰的諾言沒有實現,又有什麼重要呢?實不實現是以後的問題,只要被許過諾言,已經夠開心的了,我的要求非常非常的低,低到塵埃里去。

    媽媽說:「你有什麼事情,跟我說,我總是儘量為你做的,你不要存在心裡。」

    她坐得我那麼近,身上香水的味道發散著,混著香菸味,奇異得很。叫我說什麼呢?我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話要問,都不敢開口,她為什麼從小就把我扔在父親那裡?為什麼現在又肯接收我?她到底是因為無可奈何,還是因為內疚。沒有她,這世界上不會有我。

    「媽媽,我沒什麼事,過一會兒就習慣了。」

    她客氣地笑笑,「那我回房了。」

    我點點頭。

    她站起來,身材像水一樣,是有她這種女子的,天生應該在外頭表演她自己,但是她不會滿足,沒有大眾,她不滿足,有了大眾,她還需要一個特別觀眾,我明白她,所以她是很寂寞的。

    我覺得我把媽媽想得太壞了。或許她只是一個普通的美貌女子,一直在等一個愛她的男人——會嗎?

    我合上書。見了她反而問得更多,想得更多,沒見她的時候什麼電不想。

    我沒有去找琉璃,我與媽媽同看電視,可是沒有多說話,沒有必要,媽媽是個很有幽默感的女人,該笑的時候笑,不笑的時候不笑。她比較喜歡看兒童節目與廣告,一邊看一邊換姿勢。

    然後我們就休息了。第三章  媽媽每日午夜都有電話,只響三兩次,她就拿起話筒,她很警醒。短促的鈴聲,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常常會懷疑是在做夢,這個家根本不可靠,隨時會消失的,我發誓如果媽媽再結婚的話,我立刻搬出去住,那時候父親的家不能住,母親的家也不能住,那時候一點辦法也沒有。

    畢竟媽媽不可以愛上喬其這樣的人,他年輕漂亮,但是街上一籮筐一籮筐都是年輕漂亮的人,有沒有型呢,有沒有架勢呢,再好看的人看久了也膩了。

    電話鈴第二次響,也只有兩三下。

    可是過一會兒,媽媽來敲門:「小寶,你的電話。」

    我連忙跳起來,拉開門,媽媽已經回房間了,我到客廳拿起話筒,是琉璃。

    我詫異,「琉璃,什麼事?已經很晚了,媽媽特地起床叫我聽的電話。」

    琉璃不出聲,電話中的沉默是很怪的。

    「琉璃,你幹嗎?」我問。

    她終於開口說:「以前因為你有一個可怕的家,所以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你天天找我訴苦,現在你這個家很美滿,你就嫌我多餘了?原本我應有自知之明,掛了電話算數,但我自覺非常委曲,一定要把話說清楚,你認為我只是個吐苦水的對象?」

    天呀,琉璃這話哪裡像是個十多歲女孩子的口氣?簡直像個怨婦,才一天而已,我才沒見她一天而已,為什么女孩子都那麼多心?那麼沒有信心?那麼叫人傷心?

    我說:「琉璃,請你不要這麼說話。」

    「我說錯了嗎?」

    「錯了,我們明天在學校見面,現在大家都需要睡眠。」

    「不,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我睡不著。」

    琉璃犯了所有女孩子犯的通病。

    我只好問:「你為什麼睡不著?」

    「我怕失去你,把你失給你媽媽。」

    「亂講。」女孩子在戀愛的時候是這麼喜怒無常,一下子踩在雲中,一下子跌在泥里,一下子驕傲得像皇后,一下子自卑得像婢女,誰也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怕失去她還來不及,她倒是反而比我更害怕。

    「胡說?你現在最愛的人是誰?」她問。

    「你。」我毫不猶疑地說。

    琉璃問,「不是你媽媽?」

    「不,媽媽我有點害怕。」我說,「我不敢愛她。」

    她笑了。

    我警告她:「琉璃,這種問題可不能天天問,不然你像白雪公主里的後母,日日問:『牆上的鏡子鏡子,誰是天下最美的人?』那我可吃不消受不了。」

    她直笑,「明天學校見。」她電話掛了。

    女孩子真是,女孩子簡直不懂她們是怎麼搞的,女人就不一樣,女人那麼穩定,像靜止的海,美麗而壯觀,像我媽媽,或許媽媽已不止是一個海那麼簡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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