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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13 作者: 亦舒
蘭蘭的妹妹在那邊叫:「姐,我們走了!」
蘭蘭忽然說:「家明,我總是等你的。」
我說:「我是一個無用的人,言而無信,欺騙了你,你不必等我。」
「人……總是會變的,是我沒這個福氣。」她溫和的說。
「姐一一」
她站起來,「再見,」她說。
我呆呆的,只覺得頭痛欲裂。回了家,躺著不動,我只等君情的答覆,然而一等就等了十天。她的丈夫該走了吧,無論什麼重要的事,總該有個決定了吧?我一直等著,她一直什麼消息也沒有。
我的心漸漸發起酸來了。是怎麼一回事?她忘了我了?什麼事?她有困難?電話終日不響。
我想到那一日,她趕來赴約,撞壞了車子,淋得一身濕。又想到那一日不停的打電話來,不過是來坐了十分鐘,她必定有要事在身,必定有重大的事……
她有沒有危險?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電話去。我說:「是王醫生。」
「小姐不在家。」
「小姐好嗎?」我問。
「很好,但是小姐不在家。」
我只好掛了電話。
她沒有意外,她只是忙。她回來總該通知我一聲?沒有。她像是失蹤了,一連兩個星期,我等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她的丈夫,無論如何該走了,她也無論如何做了一個決定了。是與不是,也該告訴我一聲,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發了狠,連連撥電話去,她總是不在家。
我覺得其中有詐,於是在一個大清早,我親自到她家去,按了鈴,來開門的是管花園的,見是我,認了出來,我一手推開他,他扯住我,硬是說:「小姐不在家!」我瞪他一眼,往裡面就走,落地長窗鎖著,我狂敲著玻璃,花王在一邊蹬足:「我要報警了,小姐不在家呀。」
女傭人衣冠不整的來開門,見是我,呆了一呆,我往樓上跑去。我實在沉不住這股氣,有什麼話,也說明白了,讓我做個明白鬼——往樓上跑了一半,我氣泄了,我要弄個明白,蘭蘭呢?我拋棄了蘭蘭,可有對她解釋過一句半言?四個月了,我就沒有再見過蘭蘭,沒事人似的,跟另外一個女人在一塊兒逍遙。蘭蘭有說什麼沒有?為什麼我不向她交代,要求君情向我解釋?我緩緩走到她房間,敲了兩下門,推門進去,心情己完全變了。
既然來了,總得見了她才走,其實是不該來的,我竟沒有蘭蘭一半的涵養。
君情,她坐在床畔,沒有在床上,大概早聽到了吵嘈聲,起床了。
我走過去,看著她,緩緩地坐下來。本來我預備大罵她一場,聽她有什麼交代,然後看情形的輕重,侮辱她一番,但是一想到蘭蘭,我就覺得這是報應,出不了聲。我既沒有應蘭蘭半聲,有又什麼資格問她?
她的臉色很蒼白。
她不等我開口,她說:「我想過了,我們兩個人這樣下去,沒有什麼好處,你把我忘了吧。」
我點點頭,「為什麼不早一點說?」
「我想了……很久。」她說,「你不要再來見我了,大家沒有好處。」
「我從來沒要過什麼好處。」我靜靜的說。
「可是我要好處。你瞧,這房子、這鑽戒、這汽車,我花的鈔票……這都是好處,」她淡淡的說,「如你說的,我能放棄得了嗎?你知道,我們都是成年人,不應該婆婆媽媽,我想我們該……告一段落了。」
我還是點著頭。
「其實——今日你不來,我也想去你那裡,事情——總得說清楚。」
我看著她。
然後她要我喝水,伸手去拿茶杯,明明右手夠得到,她剛一伸左手,茶杯滑在地上,打碎了,我倆都吃一驚,我抬頭,看到她的右手,她想縮,已經來不及了。第六章 我厲聲問道:「你的手怎麼了?」
「沒事。」
「讓我看。」
「沒事。」她把手藏在身後。
「讓我看。」
她搖頭,「我們倆已經完了,請你離開這裡,對你我都有好處。」
「你讓我看看你的手,我馬上走。」
「家明,你何必知道這麼多。」她呆呆求我,「你走吧,像我這樣的女人,很多。」
「我是看你的傷口,你光用紗布纏著,沒有用,我看見了血,你讓我瞧瞧,就當我是醫生讓我瞧一瞧。」
「不會有事的,我已經看了醫生,這傷是讓護士包紮的,絕對安全,請你走吧。」
「你是真要我走?」
她抓住了我的衣角,她說:「我是一個沒用的人,我已經完了,你是好好的一一」
「我們到外國去,從頭開始,從頭開始。」
「哪裡都走不脫呢!這天下有多大?」她笑了,「你別天真了,你快離開吧。」
「是他想嚇你?」我說。
「沒有,沒有。你走吧。」君情說。
「我……你要找我,你知道我在那裡。」
她點點頭。
我站起身,走向房門。
她叫住了我,「家明。」
我轉身,「啊?」
「謝謝你。」她說,「我做錯的,我都挽回了。」
我不響,走出她的家。回到自己住所,喝個大醉。其實不過清晨九點半。喝醉是不相宜的。醉後我也沒有哭,又不是十六八歲。只是倒頭睡了。夢裡見她說:「我做錯的,我都挽回了。」什麼意思呢?我害了她。害她又被打一頓,至少她手上的血漬是證明。上一次的挨揍,又是為了什麼?像這樣,即使吃得再好,穿得最美,又有什麼意思,是她甘願的?還是泥足深陷,已經太遲了?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惟一知道的是,我們曾在一起四個多月,我嘗到了蜜的滋味。
她什麼都不告訴我,也許告訴了我,我也幫不了她,無濟於事吧?我醉了一日。到傍晚,有人取熱手中在我額上敷,我知道是誰,是蘭蘭,她有我這裡的鎖匙,我睜開眼來,果然是她。
我又閉上眼睛。
「家明,你聽見我嗎?」
我微笑,不知道笑里有沒有苦澀的味道,我說:「自然聽見。」
「家明。大前天星期一有人找我,打電話到醫院來,指名叫我去落陽道三號——」
我睜開了眼睛。
「我就想,這地址好熟啊,後來記起來了,這是……那個人的住址,我想事到如今,也無所謂,於是就去走了一趟,看她有什麼話說。到了她那裡,女傭人一直把我領進去。她坐在書房裡,一手完全是血,她硬撐著,不曉得吃了多少的止痛藥了。」
「那隻手怎麼了?」我追問。
「那隻手,家明,叫我怎樣說呢,她讓我看,家明,她的一隻尾指,齊齊的被人用刀砍斷了。」
蘭蘭說:「家明,我雖見過不少恐怖的事,但是在一間這樣的屋子裡,對這麼一個女人做這麼毒辣的刑罰,我還沒見過,我嚇得渾身冰涼。她叫我找醫生,我想到你,她不要你,我只好找老陳,她說她以前看董醫生,董醫生已經拒絕了她——」
我再也聽不進去,我渾身如墮冰窖。一個女人這樣的遭遇,我竟無法幫她一分一毫。
「——老陳來了,止痛,打針——沒用了,她少了一隻尾指,她是怎麼活下來的,多少次了?服毒進醫院,那毒是被人灌的!遭毒打——老陳告訴我的,是你幫她診治的,如今又這樣,下一次該是什麼呢?」
我掩著臉,渾身發抖。
「家明,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她是個好人,她求我回來你這邊,求我原諒她,全是她的錯,她說全是她的錯,可是我沒有怪你啊,家明,你如能救她,就救救她吧。」
我抬起頭來,發著抖問:「那是——前天?」
「大前天。」
「她的傷一一真沒問題?」
「老陳還在看她;那是相當大的傷口,很可怕的,右手。」我點著頭,淚汨汨而下。
「家明,若你是愛她的——我不怪你,我一直沒有怪你。」
蘭蘭也哭了。
我們在傍晚去找她,她已經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屋裡只剩一個女傭人。女傭人是她存心留下來的,好開門讓我們進去看,她走了,走到哪裡,沒人知道。她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無從找起。
我頹然的回家。
蘭蘭很平靜,她微笑的說:「她以為她這一走,你就會跟我和好如初了,但是我卻明白,我們之間是完了,已經完了。」
沒有這麼簡單。那個男人可以把她一隻手指切下來,就可以把她的頭也切下來,也就可以把我的頭也切下來。他有什麼畏懼的?到如今,他大概什麼都知道了,而我,連他臉都沒見過,而她,她是為我好,她甚至把蘭蘭找了去。
然而事情已經發生了,正如蘭蘭所說,我與蘭蘭,是無法恢復以往的關係了。即使蘭蘭與我都願意忘記,但是能不能真正忘記,又是另外一回事。
過了很久,她像是真失蹤了,到處找都找不到。漸漸我覺得這是一個夢,或是一段聊齋里的故事,她是隔壁寺院裡的一個女兒,是我一夜碰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