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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13 作者: 亦舒
    她不怒反喜,然而還是問:「沒有……?那麼人家看錯了?在淺水灣道附近散步的不是你?」

    這次真讓我愣住了。消息怎麼會傳得這麼快?現在怎麼辦?剛才一味死勁否認,再也想不到「另外一個」女的竟會是我的女病人。現在承認,豈非更糟?她怎麼還會相信,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只好否認下去。

    「淺水灣人頭擠擠,」我淡然說,「難為這人了,這麼關心我,我也見到她媽的奶媽的娘娘的姨母的兒子的表弟的堂姐跟洋鬼子泡呢!」

    蘭蘭轉哭為笑。「你這個人,一點正經都沒有。」

    「你少聽人說好不好,這干人安著什麼好心?我最恨是這種人,偏偏你又非要受人擺布,讓他們開心,你若不相信我,何必嫁我?以後值得疑心疑惑的事還多著呢!以後看病,也不看女人,光看男人?」第四章  她被我訓了一頓,不出聲了,過一陣子,自去廚房燒水泡茶,我很煩惱,我雖然正大光明,自問對這個叫君情的女人一點私意也沒有,這樣下去。終究不好,我可向她另薦一醫生。

    蘭蘭做了茶,出來了。

    她放下茶,坐在我對面說:「我是相信你的,家明。」

    「你可以相信我,」我很有決心的說。

    她有點絕望的說:「我不相信你還相信誰呢?我一生的光明,不過是你愛我。」

    「別傻,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子,很多人會喜歡你的,」我說,「只不過我捷足先登罷了,所以醫院男的才嘰嘰串同女的亂說話。」

    她又笑。

    蘭蘭天真。我喜歡她的簡單,三言兩語可以打發掉的,但是我決不會利用她的純真,我決不會欺騙她,這是千真萬確的老實話。

    我暗暗的嘆一口氣。

    她說:「後天你就要上班了。」

    「是呀,哪裡有永遠放假的?永遠放假,倒也心驚肉跳,炒了魷魚了。」

    她靠在我懷裡,「我真笨,你一直在家,怎麼會有別的女人呢,有別的女人,我還找得到你嗎?」

    我不響。

    隔了一會我說:「你制服也得換,一身汗,在這裡洗個澡,休息休息,不然真中暑了!大熱天氣,開什麼玩笑。」

    「我們……幾時結婚?」蘭蘭問我。

    「咦,你不是說要節錢嗎?」我奇問。

    「倘若我改變主意,要最快結婚呢?你可答應?」她問。

    我說:「你到底還是不相信我。」

    「你說呢?」

    「匆忙,辦不好事,是你的損失,我有什麼所謂,我還是那套灰西裝罷了。」我說。

    她忽然落下淚來。

    「我的天,我又說錯什麼了?怎麼你又哭了?」我說。

    「家明,你待我好,我知道。」她哭著說。

    蘭蘭是一個好女孩子,對她好,她知道,我暗地裡告訴自己:這一次撒謊,是為了她好,從明天起,我另外替君情介紹一個醫生,我是半個有婦之夫,決不能對不起蘭蘭,我是要避嫌疑,我是再也不能去了。

    「去洗個澡,休息休息吧。」

    她去洗了澡,換了衣服,在床上一碰著邊,就睡著了。她也夠辛苦的。做人還不過是幾十年的事,有人窮其一生的力量,要追求根本追求不到的東西,痛苦至深。我卻很知足,平常的人配平常的東西,隨遇而安,我碰上了什麼是什麼,並不強求,也不相信強求,像君情的女孩子,我不是說不了解,也許她對世事苛求,世界對她也很苛求,但總有法子可以活下去。

    她也有她的勇氣,否則親戚朋友皆無,又怎麼生活到今天,我始終佩服著這個女子,因為她根本沒有生存的意旨,一天一天的忍受著失望,活了下去。

    服安眠藥的那一次,她說是意外,我也就信她是意外,她又何必否認。

    我趁蘭蘭睡著了,打了一個電話給她。

    來接電話的是女傭人,我只說:「王醫生。」

    她很快來接電話,問:「王醫生?找我?」

    「是。」我猶疑了一會兒,終於覺得她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妨事,對她直說,於是我把剛才發生的事說了,並且跟她講:「我看你也無大礙了,我替你找一位陳醫生,好不好?」

    她過了很久在那邊說:「不必了,聽說董醫生也回來了,我仍尋他好了。只是你為什麼瞞著未婚妻呢?我是你光明正大的病人,我請吃飯,是兩人一起的,你們訂婚宴,我也有參加,我只怕事情瞞久了,反而不好。」

    我很衷心的說:「何嘗不是,我也知道說謊是極幼稚的,你不知道女人,芝麻綠豆似的事,搞得天翻地覆,她的性格,我不是不知道,其實是為她好,若我與另外一個女人好,反而會告訴她,與她分手。正因什麼事也沒有,所以不必叫她空煩惱。」

    她長嘆一聲,「你如此的愛她!」

    「坦白的說:君小姐,我不算是愛她,這是一種感情,是慢慢培養的,也許比愛情更有價值,但是我不算愛她。人心肉做,我是想到她一一」

    「我很明白,王醫生,我很明白,」她仿佛不願多說,「你來了這麼多次數,我很感激你,出診費用,我是一定要付的,希望你不要拒絕,否則將來你女朋友發覺了,問起:你與她什麼交情?為何不收出診金?那還了得?是不是?」

    想不到她的幽默感這麼厲害,也很刻薄,她猜得一點也沒錯,如果蘭蘭知道了,她的口氣,她問的話,正如此,多麼聰明的一個女人。

    「我先謝了,我的診金是每次五十元。」我說,「你別給得離了譜才好。」

    「我沒離譜,你才離譜呢,如今汽油什麼價錢,五十元連汽油錢都不夠。別多講了,王醫生,我自有分寸,你也別在電話上講得太久了,免得有人疑心。其實王醫生,我連你的名字都沒叫過一次,一向尊稱醫生呢。」

    「是的,君小姐。」

    「瞧,你也是小姐長小姐短,可是無論怎樣,總還是有人疑心疑鬼,好人難做,我早知虛擔了這罪名一一」她大笑。

    我詫異,她還看《紅樓夢》呢。

    我說:「正應如此,君小姐,心情好一點,多吃一點,你養好了身體,我們再見面。」

    「好的,有機會再見面。」

    「再見,君小姐。」

    我才要掛電話,忽然她叫住我:「王醫生,慢——慢一一」

    「什麼?」

    「謝謝你。」她說得是這麼懇切。

    「君小姐,你這樣反而叫我不好意思。」

    「好,再見,王醫生。」她終於放下了話筒。

    她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女人。這樣多次談話見面,都不及這個電話來得有趣味,她這一次顯得特別振作愉快,完全像個老朋友一般,既了解又慡快。也許她心情好的時候,便是這個樣子的。

    我希望她常常如此。常常如此。

    我坐了一會兒,跑去看了看蘭蘭,她穿了我的睡衣,在床上睡得香甜呢。做護士的都能睡,

    因為實在是累了,這種體力勞動,非筆墨所能形容,蘭蘭居然支持了六年,也虧她的,並且她沒有怨言,她曾說過:「要不就做,要不就別做,怨什麼?」

    那位不用做工的君小姐也沒有怨言,她只訴說一些她的感慨。

    蘭蘭一隻手臂擱在毛巾被子外,我替她放好了,她的手臂圓滾滾的,一向如此,與君情那條細細的胳膊剛相反。

    我才覺得真是神經了,怎麼老把一個不相干的女人與未婚妻比較,君情——她算什麼呢?不錯她是個特別的女人,然而萍水相逢……總之不該把她記著。

    蘭蘭轉一個身,睜開眼,見到我,笑了,「唉,對不起,真正好睡!」

    蘭蘭很奇怪,背後對我頂好頂敬重,很有種相敬如賓的味道,她就是愛在人前做雌老虎給我下馬威,表示她可以支使我,她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人。

    「醒來了,肚子不餓?」我問。

    「我仿佛聽見你與人說話,」她說。

    「趁你睡覺,打電話給別的女人。」我坦白的說。

    「見鬼!還取笑我!算我不好了!」

    看,說了真話,反而不相信,此所謂,假做真時真還假。(君情也看《紅樓夢》。)

    (蘭蘭看了《紅樓夢》以後,痛恨王熙鳳與薛寶釵,這兩個人卻是我最喜愛的人物。蘭蘭不大懂紅樓夢,她認為小說里的人物必然分忠jian兩派。)

    「出去吃飯吧。」我說。

    「在家吃,省一點,我來做。」蘭蘭說。

    「出去吃算了,我的天,省這個,省不好了。」我說。

    我們的日子是這麼過的,蘭蘭不會有機會見大場面,用大錢,她也不會無端被人痛毆一頓,吃錯藥要進醫院。蘭蘭是幸福的。

    我是恢復上班以後,對所有的同事加以白眼,尤其是那幾個散播謠言出名的老姑婆護士。但是老陳卻悄悄的跟我說起了這件事。

    「喂,小王,你真有辦法,怎麼把蘭蘭弄服帖的?」

    我瞪著他。

    「我那日下午去淺水灣游泳,明明在車上見你與一女子緩緩踱步,好不浪漫,真夠情調,喂!艷福不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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