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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13 作者: 亦舒
    我登記下了。

    「君情。」她說:「情義的情。」

    「啊。」我也記下了,橫看豎看,總是個特別而奇怪的名字。

    她問:「我那女傭人逃走了?」

    「大概是,你別說太多了,剩餘的錢存在醫院裡,我拿了兩千塊。暫時該夠了,你有什麼事,跟護士說,她照應你。」

    「我明天……見你,醫生?」她問。

    「這裡不合我管,你若叫我,我可以來,好好休息,好好活下去。」我語氣相當硬,「你活下去的條件比誰都足!」

    我拉開門走了。

    蘭蘭在休息室,見到我,差點沒向我摔花瓶過來。

    我把她按下來,向她說了詳情。

    她張大了嘴,不相信的樣子,然後說:「應該報警。」

    「報警?若是報了警,屋子還那麼整齊?恐怕連磚頭都給搬清了。」

    「她真一個親戚朋友也沒有?總該有一個兩個吧?親戚沒有,知己也該有。她見你才幾分鐘,又神志不清,就求你為她做這麼要緊的事?你以為寫小說?」

    「好啦,就算這是個小說,也不差勁,我最怕小說里出現雙生女、盲女、失憶症、腦癌肺癌、白血球過多,除了這些,什麼都好,她不過交一串鎖匙給我,叫我替她取兩千塊錢而已。」我笑。

    「如果每個病人都叫你這麼做,你豈非忙死了?」蘭蘭還是氣著。

    「那我就收車馬費,專干跑腿,我還看病呢?」我笑,「來,算我不是,咱們吃飯去。」

    她不響了。

    我們在外玩了一晚,吃飯看電影聽歌,到了十一點,我送她回家,她家人的麻將還沒收桌,吵得起勁。蘭蘭是廣東人,那家庭也就是很廣東式的,環境之下,所以始終沒有能力完全洋化,那也是蘭蘭所遺憾的。每次到她家中坐,我就抱著瞧廣東大戲的心情,還不是那種細巧的「三笑姻緣」,而真正是大鑼大鼓的武打戲,娛樂之極。電視無論上什麼,都開得嘩啦嘩啦,搓麻將的人時不時歪過頭去瞥一眼,如果正在上演話劇,哭哭啼啼的話,他們就抓著一個牌嘆氣說:「唉,陰功啊!慢——碰!哈,贏了!」孩子們就在一邊吃著零嘴,功課攤在面前,永遠做不完做不好的。大伙兒都穿著睡衣,膠拖鞋。平時不覺得什麼,今天見了這個面,我就想起落陽道那個地方來。那種靜陰陰,涼幽幽,仿佛就與世界脫了節,女主人是謫仙,落了地獄幾天,然而使了點錢,將來還是要回天堂去的。

    我沒看清楚這個女人的面目,只覺得她不難看,一種白,灰白,不像活人的膚色,很傳奇性的舉止。

    然後蘭蘭對我說:「……你好走了,夜了,明天一早還是要上班的。」

    我恢復到現實世界來,發覺身上發膩,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此刻幹了,都黏在身上。

    我點點頭,起身道別,就開車回家,洗了澡,累極倒頭而睡。一夜做夢,夢見自己跌跌撞撞的困在一間屋子裡,都是紅木的家具。

    鬧鐘響了,我掙紮起床,上班,照例做工,等到想起三○六號房裡的病人,跑去看她的時候,房間是空的,打聽之下,知道她出院了。

    我奇道:「這是公眾醫院,不准隨意出入的,得醫生批准,誰准她走的?」

    「她的私人醫生來把她接走的。她自己又簽了字。」

    我真啼笑皆非,一個昨天才被形容為將死的病人,今天就離院了。什麼幽默的事都有。

    小李還教訓我:「咱們這裡還愁沒病人來往?真是!」

    她在會計部留下一個信封給我,我打開了,裡面都是現鈔,那裡的小姐說是她送給王醫生的。

    我忽然覺得生氣。這女人住這種房子,這種擺式,分明不是個俗人,如今這麼厚待我,我怎麼吃得消?分明不是她的習慣,而是她瞧不起我。她也不想想,我若要錢,昨日不會自己取?那抽屜里多少現款!恐怕她就是以為我全拿了,所以連這些也送我。

    下了班開車到落陽道去,這次不同場面了,按了鈴以後,出來兩個白衣女傭,奔出來兩隻狼狗,一個花王,都爭著要我通報姓名,又說「小姐」不舒服,不見客。

    我生氣的說:「告訴君小姐!姓王的醫生來找她。」

    他們紛紛爭爭的走了,我呆立在鐵門的太陽下。這是做戲還是變戲法,昨天我來這屋子,影子也沒一個,今日變出這麼多牛鬼蛇神出來。可是太陽明晃晃的照著。

    沒隔多久,我得到一疊聲的「請」,於是我走進去,屋內另有一個女護士,見了我就說:「王醫生,君小姐請你上樓去,原本她應該下來,可是她身體未曾復元。」

    我轉頭,看見茶几上已插上了鮮美的玫瑰,含苞的、半放的,屋內的灰塵早拭盡了,水晶燈危危的垂得特別低,牆上掛著名人的字畫,若是真的,都是價值連城的。

    我剛要走,一個女傭人倒了茶出來,說:「小姐說無論如何請王醫生上樓一次,不然她自己下來了。」

    她這麼說,我想了一想,才抬頭,見梯間女護士扶著一個女人走出來,我揮手,「進去進去!」我只好上樓去。

    樓上的幾間房間我都到過。

    她的寢室收拾過了,顯得十分雅致、空洞的,什麼也沒有,甚至不貼牆紙,只在床邊鋪著一條老大的、色彩自來舊的天津地毯,既龍又風,與房間不配,可是好看。昨日她的手錶便是在這張地毯上。

    她倒在一張安樂椅上,滿額是汗。

    那張臉始終帶著灰白色,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臉,她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女,便脫元到這種地步,美女始終是美女。

    她皺著眉頭,兩手交叉在胸前,鼻尖不斷的沁著汗,但是說不出話來。

    「行了,行了。』我說,「我知道了。」

    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她是一個病人,有什麼力氣,我一掙便可掙脫的,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安慰地拍了兩下。

    她左手無名指中套著一隻淚眼型鑽戒,閃閃生光,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鑽石,也覺得沒必要買那麼大的鑽石,戴在她手上,益發覺得手指仿佛只是一把骨頭包著皮。

    我嘆了一口氣,用手托著頭,「你現在看的醫生,還好嘛?」

    「是董名議。」

    「啊。」我說,最有名的。

    「這麼些人,是怎麼變出來的?」我不客氣的問。

    「錢變出來的。」她答。

    才說了兩句話,已支持不住。

    我搖搖頭,站起來預備走。她又拉住我,我總不忍拂開她,於是看著她。第二章  她說:「請相信我,醫生,這次服毒,完全是意外,傭人嚇昏了,才把我報警送院的……」

    「別多講了,」我說,「我現在問你幾個問題,你光點頭搖頭就行了。」她點點頭,呼吸沉重。

    「那個表,在你枕頭底下一一」

    她點點頭。

    「錢數目可對?這是剩的,醫院的人弄錯了,說你留與我的,我現取了回來還你。」

    她又點點頭,閉著的眼睛淌下了眼淚,我有點害怕,於是說:「別哭,別哭,哭什麼?」

    她點點頭。護士替她不住的擦汗抹眼淚。

    「就算是意外,也要當心,看你,一條命差點不明不白的送掉。」

    那私家女護士忽然插嘴:「不知怎麼搞的,君小姐的項鍊、耳環,都叫人剝了,那地方,還是強盜窩呢。」

    我跳起來,「不會吧?」

    那護士按捺不住說,「還是假話嗎?都不報警,報了也沒用,都是一夥的。」

    我脖子漲紅了。

    護士被她的僱主按住了。

    「再見,」我終於說,「好好保重。」

    「再見,醫生,謝謝你。」病人掙扎著說出這句話。

    我仍是嘆氣,走了。

    這就是叫著老壽星找砒霜吃。

    此地幾乎五百萬人,有幾個有她這種享受?有錢就行了,她說:「這些人都是錢買回來的。」倒真是慡快得很,這女人看樣子是個可以說話的女人。

    我開車回到家,隨即接到蘭蘭的電話,我今日沒有看大戲的興趣,於是叫她到我這邊來,她蘑菇地叫我去接她,我說:「蘭蘭,你胡亂叫個街車,就來了吧。」拍拖拍了這麼些年,還耍什麼花槍!真是對我好,不在乎這些小節,且又是予我以極不便的小節。

    終於她來了,又使小性子,坐在沙發上看畫報,不出聲。

    蘭蘭有她的好處,蘭蘭也有她的缺點,可惜這些缺點優點都是普通女人的缺點與優點。她的普通,也不是她的錯,完全名正言順的是社會的責任,在這樣的社會,要冒出來做一個不平凡的人,實在太冒風險,太難了。況且,她的家庭又平凡。

    我默默的注視著她。

    我愛她嗎?

    我是這樣的忙,自讀醫科以來,就忙著自己的功課與衣食住行,父母及兄弟姊妹皆移民在外國,就我一個人在這裡。然後我認識了蘭蘭,她半主動的對我表示好感,我覺得她是一個努力工作、少出怨言的好護士,護士與醫生,恐怕就是那回事,是很普遍的吧。

    但是我愛她嗎?

    「還沒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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