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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9 作者: 亦舒
卞琳說:「這鎮屋像防空洞。」
紀泰問:「帶來什麼救濟物品?」
她放下一制信封,「紀先生對紀和承諾不變,他希望紀和畢業後到他的公司上班,還有,他說他亦是苦出身自學成功。」
卞琳告辭,她竟對小屋有好感。
今敏打開信封,裡邊是一疊鈔票,她立刻數出來,「兩個月按金,一個也上期,伙食是——」
紀和微笑,「你索性做管家好了。」
紀泰搶過信封,「誰相信她,就這麼些了——」
從前動輒走進酒吧請全場喝酒,這些都得改過,豈有豪情似舊時,現在他做酒保,地位調轉。
紀和怕他難過,連忙轉移話題說:「天花板要補漏,暖氣鍋爐也有問題。「
今敏大聲問:「什麼暖氣,加州都凍死的人?還開暖氣?統統給我用冷水!」
紀泰嘆口氣,「終於叫我們看到晚娘臉了。」
兩人逃回低庫。避開今敏追打。
他倆活下來,紀泰比紀和睡得好,紀泰會扯鼻鼾,在夢中,他從來也不曾回到童年荒原找媽媽,紀和卻會做類此噩夢:明明看到媽媽,高興之極,挪動小小胖胖的腿追上去,那女子一回頭,確實陌生人,他於是哀哀痛哭。
上午他上課,下午到法庭做翻譯,案子裡四名華裔男子無儀能說英語,卻涉嫌借運醬油走私製毒原料,警方連同海關在一個貨櫃內搜獲一千八百公斤製毒原料,價值足夠製造兩千一百萬粒極樂藥丸。
令紀和感慨的是,疑犯有兒有女,在法庭上都擔心落淚,可見他們也不是壞父親。
人性為何如此複雜。
經過複診,紀和斷腿已經百分百痊癒,他們在家吃燒羊肉慶祝。
紀和用薪水置了基建簡單家具,睡在小小床上,特別香甜,書本仍然全堆在地上,桌球桌當書台。他們算是安頓下來。
紀和與今敏抽空到粉紅貓酒吧探訪。
一進場兩人變色。
所有酒吧都烏煙瘴氣,粉紅貓卻更加不堪,他們驚見侍應都是年輕男人,光著上身,裸露肌肉服務。
今敏張大嘴巴,「這是什麼地方?」
一個侍應笑答:「歡樂場所,每晚兩場表演:九時及十一時。」
「表演什麼?」
今敏忽然看到劇照,「天啊,」用手掩住嘴,「是男子脫衣舞。」
紀和發急,「我立刻叫紀泰走。」
這時他們看到紀泰自後台抬出一箱箱啤酒,他因是酒保,穿著窄身小背心,露出V字型美好身段,看到親友來訪,熱烈招呼。
今敏淚盈於睫,「紀泰,我們立刻走。」
紀泰放下酒瓶,莫名其妙,「為什麼要走?」
「這種墮落地方,簡直是所多瑪,我們另外找一份乾淨工作。」
紀泰哈哈大笑,「坐下坐下。」
他斟出兩杯蘇打水招呼他們。
今敏落下淚來,用手捂著臉,一向老練成熟,視荊棘如鍛鍊的她忽然傷心。
「這裡收入上佳,小帳豐厚,顧客多是中年女性,全無危險,表演娛樂豐富,叫女士們大笑大叫,紓解苦悶,同冰哥廳差不多。」
今敏發怔。
「你為何看不開?」紀泰撫摩今敏頭頂。
紀和說:「我們關心你。」
「我很好,你們放心,我還真沒資格上台表演。」
他要工作,今敏與紀和只得離開。
半夜,今敏偷偷到粉紅貓看表演。
只見四名舞男扮成警察那樣在台上扭動身軀,每隔一陣扯脫一件衣服,露出結實肌肉,舞步猥瑣,同性感二字不掛鉤。
可是一班中年女士擁擠台下,瘋狂歡呼,把現鈔塞在舞男褲腰。
真實,男人可以看脫衣舞,女人為什麼不可以。
今敏發覺紀泰站在酒吧後做他私人表演,他一樣被一群女人圍住,她們陶醉地凝視他,色不迷人人自迷,有時還身手捏他強壯手臂。
紀泰笑臉迎人,把酒瓶拋來拋去,有時丟上半空,伸手在身後接住,永不落空,真叫觀眾嘖嘖稱奇。
真虧他的,今敏氣結,做的如此興高采烈,甚至喜氣洋洋,這個人,叫他讀書真是浪費了他,一看到功課即垂頭喪氣,做酒保卻那樣稱職,在粉紅色霓虹光管下他賓至如歸。
唉,這個污穢的色情場所。
那天晚上,今敏做噩夢,看到四個身上搽滿橄欖油的裸男扭到她身邊要錢。
她尖叫起來,自床上跳起。
今敏向紀和抱怨:「你若無其事。」
紀和微笑:「每晚被大堆女人包圍,又有薪水,算是優差。」
今敏氣結「如果我在脫衣舞餐廳做工呢?」
紀和變色,「不可相提並論。」
今敏感嘆:「男女平等,永無可能。」
「何必在這等事上求平等,有一群洋婦見男人可以在公眾場所裸胸,他們也爭取同樣權利——簡直瘋狂。」
「沒猜到你也是大男人。」
「我不放心紀泰。」
「今敏,人各有志。」
「那些酒瓶拋上拋下,萬一摔到頭上,只怕頭破血流。」
紀泰在家當場表演,他拿捏準確,向耍特技一般叫今敏眼花繚亂,好看煞人。
「行行出狀元。」
紀泰說:「我已成粉紅貓招牌。」
「很多女人約會你吧。」
「每晚總有人等我下班。」
紀和忠告兄弟:「你要當心。」
今敏不明白,「她們都已三四五十歲,為什麼還不收心養性,為何醜態畢露?」
紀泰不以為然,「中年女子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叫她們強加壓抑,太不公平。」
紀和也說:「今敏,你此刻年輕貌美,不了解他們心情,說話別太殘忍。」
今敏覺得好笑,「你倆對中年婦女很有研究乎?」
她趕著出去替人補習。
第二天清早,卞琳來訪。
今敏大聲說:「卞律師好,我有早課,失陪了。」
穿著運動衣不施粉黛的她與卞琳擦身而過。
紀泰一點多收工,一早又出去送速遞,也不在家。
只有紀和看看手錶:「我只有十分鐘。」
卞琳答:「我也只得十分鐘。」
進得門來,她驚訝十分,鎮屋內收拾的幾乎一塵不染,廚房與浴室尤其閃亮。
她喃喃說:「不可思議。」
塑膠籃里有大疊整整齊齊的乾淨衣物,連她都做不到。
「紀和,這是你的努力吧。」
紀和答:「我哪裡有時間。」
「那麼,是你女朋友體貼。」
「今敏並非我女友,再說,她早出晚歸,又忙功課。」
卞琳狐疑,「那會是誰?」
「屋裡只有三人,信不信由你,紀泰負責清潔工作,他又喜烹飪,大家得益。」
「不可能!他是個寵壞了的公子哥兒,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他變了,他現在比以前快活。」
卞琳失色,「你們都有毛病,環境這樣差,卻無憂無慮。」
紀和忽然笑笑說,「居陋室,一簞食,一瓢飲,回不改其樂。」
卞琳只得笑,「別太恭維自己。」
紀和說:「紀泰一生被動,從來沒有人問他喜歡做什麼職業,除出升學以外,是否有其他選擇,他的興趣又是什麼?」
卞琳說:「他的道路早已被安排妥當,象世上所有小王子一樣,有現成事業待他繼承。」
紀和笑笑,「表面看來,真是夫復何求。」
「可是總有一個兩個年輕人追求自主,多年來紀泰的餓劣跡也許就是呼叫抗議:給我一點自由,留一絲空間給我。」
卞琳看著他,「你幾時轉到心理系去了。」
「十分鐘已過。」
卞琳點頭,「你們不歡迎我。」
「你一直懲罰我們,宛然施法者模樣,可怕。」
卞琳一楞,微微低頭。
他們在門外分手,卞琳看到窗沿有新種的紫羅蘭,居所被他們美化得象童話中小屋子。
他們三人的確十分團結,出入形影不離。
誰負責食物,誰得清潔屋子,誰計劃收支,都有了著落,無人推搪,都勇於承擔,也每人抱怨,他們都懂得兵來將擋。
可是不愉快過去追著他們。
一日,今敏說:「紀和,我發覺門外有陌生車子停留。」
「不是你多心吧。」
「這一區罕見新車。」
「可是對面的渣摩最近進了籃球隊。」
今敏沉吟,「紀和,你與紀泰小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