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2023-09-21 16:54:09 作者: 亦舒
    那不孝的同學還是頭也不回的走了。

    畢業後在倫敦生根落地,娶妻生子落籍,再也沒有回過家鄉。

    一行年輕人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四個座位緊緊相連,擠、足十多個小時,十分曖昧,是種奇怪的緣分。

    紀和的腿較長,越來越不知往何處放,正在彷徨,飛機降落。

    一件不知什麼掉下砸到紀和的頭,噗地一聲,他額角生痛,也無人道歉,擠亂中,他走出飛機艙。

    這龐大飛機場共有五萬九千名員工,比許多小鎮還大,紀和有點失神。正在躊躇,他看到自己名字:一張紙牌上寫著「紀和」二字。

    紀和如釋重負,他連忙走到字牌面前。

    司機模樣的中年人看見他,一呆,驚喜地說:「大官,你回來了,我不知你今日返家。」

    他也認錯了人。

    可是,他們看到紀泰那樣高興,由此可知,這位兄弟人緣不錯。

    紀和笑著指指字牌:「我是紀和。」

    司機連忙意外說:「是,是。」

    他老馬識途,帶人客走出飛機場。

    紀和用電話與母親報平安。他站在兩個金髮少女後等車,他倆像沒穿外衣,一件胸圍在脖子後打結,一條超短小褲子只得一點點。

    紀和不敢逼視。

    車子很快駛近。司機對他說:「我們現在回家,你先休息一會,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紀和連忙說:「你別客氣。」

    司機笑笑,「你與大官一般謙和。」紀和不禁漸漸喜歡紀泰,他是少主,對下人和氣,真正難得。

    車子駛上山,居高臨下,可以看的到海,紀和心頭一寬。

    海闊天空,他內心對藝雯的歉意不禁淡卻幾分。

    車子駛入私家路,司機指向山下一群建築,「那邊便市列德大學,大官有時跑步上學。」

    這麼近,多麼方便,叔父待他十分周到。

    女傭迎出來取行李。

    司機說:「學生衣著隨便,很少穿整套西裝。」

    一句話提醒了鄉下人,紀和心中感激。

    小小洋房,布置並不豪華,但是十分舒適,客廳廚房都十分寬大,他倆的寢室在樓上,紀泰擁有很多運動器材,從雪橇到潛水用氧氣筒都有,還有一座練搏擊用的木人椿。

    紀和忍不住對著椿柱做幾下自由搏擊。

    他轉頭問:「紀泰不在家?」

    「他在夏威夷群島。」司機出去了。

    紀和推開他的房們,只見到大玻璃窗外海天一色,走出露台,看到紅泥盆里種著棘杜鵑,艷紅色成千上萬串花朵隨欄杆垂下。這是另外一個世界,他要利用這機會好好見識學習。

    回到房間,看到案上放著一壺冰茶,三文治與蛋糕。

    他喝了檸檬茶,倒在牛仔布床褥上,忽然覺得極之疲倦,他睡著了。

    先是夢見媽媽,他揉者她肩膀,幫她按摩。

    媽媽轉身過來,變了藝雯的面孔,他嗅到她的發香。「藝雯,你不再生氣?」

    藝雯握著他的手流下淚來。紀和心如刀割。

    忽然,她的膚色變化,高鼻大眼,金色長髮,她不是藝雯,她是一個高加索女郎。

    紀和驚醒,天色已暗。

    女傭問:「可要吃晚餐,吃魚還是牛肉?」

    他隨口答牛肉。

    沒想到墨西哥女傭好廚藝,一塊T骨牛排做的香滑可口。

    他淋浴後再試圖聯絡藝雯,她的電話電郵全部不通,看樣子已經換了號碼。

    如此麻煩就是為著避他。

    他再打到她公司去,接線生答:「藝雯已經辭職。」不知真假。

    紀和只得寫信。

    如果信件打回頭,那時再說吧。

    假使藝雯也可以一起來就好了,可是,他的父親並不是紀伯欣。

    他這樣寫:「這裡房屋街道比例都大的多,怪不得大塊頭也多,動輒兩百多三百磅……空氣很好…」已覺辭窮,「很想念你,希望你也在這裡。」

    紀和頹然。

    他托著頭正在煩惱,忽然有人偷偷掩金他的房間。

    他剛鄉回頭,已有人用雙手蒙著他雙目。

    「猜猜我是誰」

    美女,毫無疑問,雙手柔軟輕悄,聲音嗲糯,說的是英語,鼻端傳來一股梔子花香。

    「紀泰,你連我都不記得了。」她把面頰貼上他。

    紀和輕輕回答:「我不是紀泰,我是他堂弟紀和,在此做客。」

    女郎放下雙手,瞪到他眼睛裡去。

    她比藝雯年輕,也許歲數相若,可是人家不用為生活掙扎,看上去稚嫩得多。

    她仔細打量紀和,研究許久,才點點頭,「太像了,你不說我真看不出來。」

    剛才她臉頰貼上來的香膩滑感覺猶在,紀和有點不好意思:住在紀泰的家倒也罷了,不可對他女友無禮。

    「我叫桑子,是你們鄰居。」

    「你好。」

    她終於說:「紀泰外向,你內向。」

    紀和但笑不語。

    桑子略為失望,「我以為以為紀泰自貓兒島回來了,他去了整個暑假三個月」

    恍如隔世。

    桑子臉圓大眼,打扮有趣,穿的是五十年代大蓬裙。

    她挑喜歡的式樣來穿,而不是盲目的追求牌子。

    紀和不由得問:「他去那裡幹什麼?」

    「徒手閉氣潛游。」

    紀和衝口而出:「那多危險。」

    桑子微笑看著他,「你第一次出遠門?」

    紀和點點頭,又露出洋相了。

    桑子躺到他床上,看著天花板,「我去年才來,一個人,不知為何,總是覺得冷,九月一到,就忙不迭穿上大衣,衣襟拉緊緊,坐課室也不脫下,心底總是有股冷意。」

    紀和先入為主,以為輕佻的少女沒有靈魂思想,可是桑子娓娓道出離鄉別井之苦,又如此淒婉。

    「後來習慣了,可是大衣始終脫不下,紀泰呢,你別看他藝高人膽大,他睡覺一直用電毯子,恐怕也是這個原因。」

    這是女傭送來一疊衣物進來,同桑子招呼:「桑小姐喝些什麼?」

    「冰凍當地啤酒。」

    女傭笑者出去。

    紀和輕輕說:「真正不習慣,可以回家。」

    「春假回去,呵,感覺怪異:大廈林立象支支石碑,高入雲霄,整排數千個一格格白鴿籠單位,道路狹窄,人車爭路,空氣悶,環境嘈雜。

    紀和又點點頭。

    「無奈,只得回來繼續學業,在同學中挑選朋友:黃皮白心的土生兒阿曼達,染橘黃頭髮的祖兒陳…….」

    「紀泰不錯呀。」

    「紀泰有很多女朋友,你呢?」

    「我的女友住在老家。」

    「她可否問:你可要我等?」

    女傭送啤酒進來,又退下去。

    紀和忽然問:「你們女孩子怎麼想法,你會不會等一個人四年?」

    桑子據實回答:「如果沒有遇見更好的,就等下去,如果有,誰耐煩等。」

    紀和吃驚,原來這樣簡單。

    桑子拍手笑:「你看你像聽見青天霹靂。」

    這時女傭在房門外說:「紀先生打電話來找紀和。」

    紀和連忙接過電話講了幾句,再回房去,桑子已經離去。

    女傭指一指隔壁一幢小洋房,「桑小姐就住那裡。」

    園子裡有一小小碧藍色腰子型游泳池,卻沒有泳客,環境幽靜宜人,住慣這裡回去真會不適應。

    女傭又輕輕補一句:「紀泰待桑小姐,像小妹妹般。」

    他們都對紀泰好,一句解釋便叫他放下心來。

    那天下午,紀和帶著地圖外出。

    司機說:「我載你走幾天。」

    「不用,我試試靠自己。」

    「那麼,你用這輛吉普車吧。」

    車房門打開,一輛是快速小跑車,另一輛是軍用吉普車。

    紀和遲疑,紀泰會介意嗎?

    司機似解讀他的心思,「這些車子我們都用過。」

    紀和緩緩駛出車子。

    司機在一旁叮囑:「太快太慢均不宜,有事打電話給我,立刻來接你。」

    紀和一路觀光一邊駛往大學。

    停好車一抬頭看看到哥德建築物上綁著蘭色絲帶:「列德歡迎新生」。

    他進去辦手續。

    一關一關需時通過,像辦移民手續,下午五時還未做妥,只得明早再來。

    接待員說:「圖書館七時休息,你可以去憩一下。」

    紀和向機器買一杯一杯咖啡一條餅乾充飢,覺得新奇,新生活開始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