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2023-09-21 16:54:09 作者: 亦舒
    「母親如此悲觀。」

    「再過十年吧,何用即時投入幸福家庭。」

    「可是女方不能再等十年。」

    「你未來的配偶也許正讀初中,課餘跳芭蕾練小提琴,十年後剛剛在建築系畢業。」

    紀和低頭嘆一口氣。

    母親勸說:「考取法科專業資格才論其他。」

    藝雯,他虧欠她。

    「叔父叫你去一趟說話。」

    「去何處?」

    「叔父在南區的家呀。」

    「不去。」紀和仍然抗拒。

    「星期六下午三時半。」

    周末下午,仍然下毛毛雨,一樣灰暗的天空,去到南灣,忽然變了情調。

    自公路車下來,紀和看到保姆三三兩兩推著嬰兒車外出散步,沙灘上有年輕男女冒雨嬉水,樹葉經過雨水滋潤肥大翠綠,冰激凌小販笑容可掬,青石板路十分乾淨。

    他找到門牌,到一間半獨立平房前按鈴。

    他聽見屋裡有腳步聲。

    年輕女傭開門,一見紀和,呆住,衝口而出問:「大官,你怎麼忽然回來?」

    大官是誰?

    另一個資格老些的傭人連忙說:「還不請客人近來。」

    這時,叔父紀伯欣已從書房出來,「紀和來了嗎?」

    紀和應聲。

    紀伯欣緩緩迎出,「到書房坐。」

    不認得了。

    數年不見,紀伯欣老了很多,他起碼胖了十多磅,紀和忽然想起母親,走過中年這個平台,他們像是迅速下墮,極快進入老年。

    要儘快對他們好,否則就來不及了。

    他恭敬地垂手,「叔父。」

    仍然是那副古董紫晶與墨晶圍棋。

    紀伯欣說:「日本人與韓國人都努力栽培兒童學習圍棋,我卻反對,這玩意一鑽下去難以自拔,荒廢其他要務,你說可是。」

    紀和微笑,「是,是」

    「上次你來下棋,故意輸給我。」

    「不,我是真的輸了。」

    女傭捧進下午茶點,有暗暗看了紀和兩眼。

    紀和正有點肚餓,以為是英式下午茶,吃乏味的青瓜三文治及司空餅,誰知香氣撲鼻,原來碟子上滿滿放著熱辣辣港式小食,蛋撻,雞尾與菠蘿麵包以及咖喱角。

    紀和吃了不少。

    棋子亂下一氣,很快就輸了。

    紀伯欣說:「聽說你不願赴美。」

    「是,我捨不得家。」

    「又聽說你有要好女朋友。」

    紀和不出聲。

    「你按部就班,做的很好。」

    這時,他的秘書進來,防下一些文件。

    「你來看看。」

    紀和小心抹去手上食物油漬,才去翻動文件。

    只件是入學證件,飛機票,國際駕駛執照,銀行匯票以及車匙及門匙。

    什麼都已經準備妥當,叔父很明顯得到母親協助,由此可知慈母是多麼希望他到外國進修。

    這是紀伯欣說:「你有一個堂弟,叫紀泰。」

    紀和心中一動,「他在家叫大官?」

    紀伯欣笑,「那是他辱名,女傭都是順德人。」

    原來如此。

    「你倆長的很像。」

    所以女傭一時誤會,在外人眼中,略像就是很像。

    「紀泰不用功,你幫幫他。」

    紀和欠欠身,「聰明人泰半如此。」

    紀伯欣卻說:「世上沒有天才,百份之一百靠努力。」

    紀和微笑,「可是,願意努力這種性格,卻是天生。」

    紀伯欣也笑,「同你這孩子說話,十分有趣。」

    紀和感嘆,「家母說我沒出息。」

    「大勇若怯,大智若愚。」

    紀和感激,「舒服誇獎我。」

    「好孩子得時時鼓勵,紀和我身體不畫稿,去年小中風,我打算遵醫囑退休,你回來繼承我的公司吧。」

    紀和連忙站起來。

    他小文員生活起來這樣大變化。

    紀伯欣律師行專門處理商業及版權案件,行內著名,紀和想都沒想過有這種機會。

    紀和忽然想起封神榜故事中的雷震子,他原本是一個樵夫,一日上山,誤食朱紅色果子,昏睡過去,醒來之後,劇痛,原來肋底生出一對翅膀,他大驚,痛哭失聲。今日,他紀和也得到長翅膀機會,本應歡欣,但是一向沒有太大野心的他卻與雷震子一般戚戚然。

    紀和低下頭。

    「去闖一闖。」

    秘書又進來,將文件放進一隻公文袋裡,交道紀和手中。

    紀伯欣叮囑:「記得友愛紀泰。」

    紀和知道叔父倦了。

    他走道門口,女傭提著一籃水果出來,滿面笑容,「這都是令堂喜歡吃的。」

    紀和道謝。

    司機把車子駛過來。

    回到家,紀和立刻找藝雯。

    藝雯家的電話接到錄音機上:「我外出旅遊,回來再與大家聯絡。」

    大家?紀和發呆,這個私人號碼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什麼叫大家,誰是大家?

    他竟成為眾人一份子了。

    撥過多次,都是一模一樣的訊息。

    羅女士問兒子:「找不到藝雯?」

    紀和點點頭。

    「可是生氣?」

    「她不是鬧脾氣使小性子的人,不,看樣子是決定與我分手。」

    「長痛不如短痛。」

    紀和不以為然,「我會回來,我們會結婚。」

    他回房用私人電腦寫電郵給藝雯。

    對方卻連戶口都關上了。

    星期一,他到她辦公室找她。

    同事訝異地迎出來,「紀和,我們還以為你與她一起到馬爾地夫去度假。」

    藝雯竟避到小島去。

    同事看著他,「那也難不倒你,世界能有多大。」

    真的,要找一個人,一定找得到,追上去還來得及。

    同事把旅館名稱告訴他。

    紀和撥電話到當地旅館聯絡,接待員用流行英語回答:「藝雯小姐已於今晨離開酒店前往倫敦,我們沒有她英倫地址。」

    紀和放下電話。

    他躺在床上,雙臂枕在頭下,好好思索。

    這念頭,男生婆婆媽媽,女生慡朗決絕,竟剛剛相反。

    藝雯完全不想防礙他,他去,他回,她都不想參與,將來有緣分的話將來再續。

    紀和只得寫信。

    這是他發覺家中沒有信封信紙郵票。

    他特地到書局買回阿拉巴士特白信紙信封,一字一句把心中意思說出來。

    寫錯劃掉重做,如果是作文,老師一定斥責:謄清才交上。

    紀和鼻酸哽咽。

    從不去到決定上路,才短短一星期,心變的真快。

    母親輕輕進來,把手擱在他肩上。

    這是廿年來獨立撫養他的雙手。

    紀和輕輕說:「可憐寸糙心,難報三春暉。」

    母子都落下淚來。

    信寄到藝雯家中,沒有回音。

    紀和出發那日,她還沒有回來。

    在飛機上,紀和盹著,鼻端聞到藝雯頭髮上玫瑰花香氛。

    他驚醒,飛機引擎轟轟,他自比鄉下人,從來沒有搭乘過長途飛機,有點彷徨。

    他懷疑行李帶的太多,打扮老土,而且,英語不夠標準。

    他已經開始想家。

    鄰座都是年輕人,男女一式穿運動衫褲球鞋,自由自在談笑下棋玩電子遊戲。紀和覺得自己又老又丑。他一路上假裝睡覺。

    只聽得身邊兩個女孩閒聊,一個這樣感嘆:「人在失戀後應當即時死亡,像對頭撞車,像心臟中槍,根本務須苦苦存在。」

    另一個答:「世上最殘忍之事,莫過於被人拋棄後第二天還得爬起來。」

    「還的若無其事上學考試,稍有鬆懈,社會第一個不饒你。」

    兩個年輕女生漸漸靜下來,終於盹著。

    紀和輕輕睜開雙眼,那兩個女孩臉容皎潔稚嫩,只得十七八歲模樣,談器失戀,到是頭頭是道。

    紀和突然想起母親,他看著他膚色逐年變黃,失去光澤,通常緊繃著五官做家務,有時還咬緊牙關,生活逼人,尤其欺侮女子。

    稍微自私的老媽都會把兒子留在身邊。

    不久前以為同學考到獎學金往英國留學,他老媽懇求:「小弟,可否不去,你此刻往太古工作,月入萬元,你父做了一輩子,不過六千,可否留下幫助家計。」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