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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蘇智笑,「你很了解男人。」

    「哪裡哪裡。」

    蘇智做了簡單麵食,千歲吃得很香甜。

    他突發奇想:「如果我搬進來住,你會否每天煮麵?」

    蘇智笑,「我剛陳列不用服侍人的好處。」

    千歲慚愧,「你比我能幹,我就沒本事擁有一個自己家。」

    「你要照顧母親。」

    「多年來都是她照顧我。」

    蘇智緩緩說:「明年中我就有足夠本錢開一爿小小玩具店,專售學前兒童益智玩具」

    千歲把昨晚車上行李篋內幼兒的事故說給蘇智知道。

    蘇智動容。

    「來,」她拉起他,「我們去醫院看她。」

    他們一起到警署打探到地址,再趕去醫院。

    看護說:「那孩子在三樓病房。」

    她帶上他們上去,兩人換上罩袍,走進大房。

    千歲一眼就認出那小孩一頭濃髮,她正哭泣,蜷縮病床一角,發出受傷小動物般哀鳴。

    看護說:「小珍,有人來看你,」一邊叮囑訪客,「緊緊擁抱,給她溫暖。」

    蘇智一聲不響熟練抱起孩子,緊緊擁住看護說:「小珍,有人來。

    看護說:「我們叫她小珍,每個孩子都是珍寶,你說是不是。」她嘆口氣。

    說也奇怪,幼兒搭在蘇智肩膀,漸止飲泣。

    蘇智輕輕搖晃身體,幼兒很快睡憩。

    蘇智小心放下小珍。

    看護說:「王先生就是發現小珍的好心人吧,你們不必擔心,已有加國家庭願意領養小珍,他們已經輪候五年,小珍會擁有一對好父母。」

    兩人知道結局,甚覺安慰。

    看護送他們出病房。

    蘇智輕輕問千歲:「放心了?」

    千歲點點頭,他握住她雙手。

    兩人在一起竟消磨整天。

    千歲建議:「跟我回家吃飯。」

    蘇智答:「還未到見伯母時間。」

    「別忘記我倆結婚已近兩年。」

    「王家寬宏大量,不予計較。」

    千歲送她回家,「晚上再見。」

    稍後,千歲到金源處加油。

    金源咕噥,「你的車油箱不對了,只入三分之二油便滿,怎麼一回事?」

    千歲突然醒覺,抬起頭來,「換過了。」

    金源大奇,「自己家裡開車廠,你還到別處換油箱?」

    千歲不出聲,他駕走車子。

    他在嶺崗附近找到一家修車站,借了工具,把全缸汽油泵出,發覺少了三分一。

    他鑽進車底細看,油箱真的已經換過。

    新的油箱裡有暗格。

    千歲不出聲,仍然把油入滿,付了費用,如常開工。

    雨季到了。

    陰天有個人撐著花傘等他,分外珍貴,蘇智手上總拿著一些糕點,有時雨像白筋那樣下,她會把點心紙袋收在衣襟里,以免淋。

    她痛惜那個吃點心的人。

    千歲慣常用一把大黑傘,撐開後更像烏雲密布,蘇智看不順眼,送他一把黑綠傘,好看得多。

    那一日,他自補習社出來,不見了她,心裡打一個突,這時,忽然有人在身後拍他一下。

    他轉過頭去,看到蘇智笑靨。

    她伸手進他臂彎,緊緊靠住,兩個人都在笑,有點瑟縮,無限溫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欄,叫他看。

    千歲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見欄杆上有兩隻小小螞蟻,扛著比它們體積大許多的一塊樹葉,匆匆回家。

    蘇智問:「像不像我們?」

    像煞了擔著綠色雨傘的他倆。

    千歲卻笑,「為什麼不說我們像蚯蚓?」

    兩個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歲決定在那天告訴母親,他已找到伴侶。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傭去應門,謹慎的她認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對女傭說:「同王太太說,是王先生回來了。」

    女傭把千歲媽輕輕扶出,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千歲媽走到門前一看,「哎呀,」她說:「你回來了。」

    女傭連忙開門。

    那人正是千歲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隨從在門外等。

    他一個人進屋坐下。

    他說:「屋子同從前一模一樣。」

    千歲媽輕聲問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還順利嗎?」

    「過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見過千歲,與他談過幾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歲媽答:「他不愛讀書。」

    「難怪他,你我都不是讀書人,他很難坐得定。」

    「還沒有物件呢。」

    「好像已經找到女朋友。」

    千歲媽驚喜,「他可沒把她帶回來。」

    王叔凝視臉容蒼老的她,「你病好一點了。」

    她吁出一口氣,「記性差多,只記得小事,像千歲喜歡吃洋蔥排骨。」

    「是,他的確喜歡吃紅燒菜。」

    千歲媽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這些?」

    她撐得桌子站起來。

    王叔苦笑,「你不記得我了。」

    她剎時間想起來,又搖頭,伸手招女傭。

    她扶住女傭,「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傭扶她進房,再出來聽吩咐。

    王叔只說:「你好好用心照顧王太太,別說我來過。」

    女傭答是。

    王叔離去,這時,他的背脊也似乎比進門時佝僂。

    他那輛黑色大房車剛駛走,千歲回來了。

    他一進門便興奮地叫:「媽,我有話說。」

    女傭告訴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麼明朝才說。」

    他去看他母親,只見她背著他,呼吸均勻。

    大床仍是那張古董藤榻,比彈簧硬得多,睡慣了卻十分舒服。

    千歲小時常賴在大床上聽母親講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畫吃零食,母親從來不趕他,直到他十一二歲自己不好意思才離開。

    他如常開工,正像蘇智所說,走上一年半載,希望可以上岸。

    凌晨返家,母親仍在休息。

    他輕輕坐在她身邊,「媽,我稍後帶朋友回來見你。」

    母親不出聲。

    「你會喜歡她,她十分懂事,也不愛說話。」

    這時女傭已站在門口。

    「媽——」

    女傭起了疑心,走過來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歲把母親身子輕輕扳過來,只見她臉色灰白,已無生命跡象,剎那間千歲只覺利箭攢心「媽——」。

    女傭立刻出去叫醫生。

    千歲一言不發,埋首母親身邊。

    醫生趕來,處理一切事宜,輕輕同千歲說:「心臟自然衰竭,壽終正寢。」

    千歲沒有言語。

    他找到電話,與蘇智說了幾句,她隨後趕來。

    她陪他奔走整日,兩人緊緊握手,籍以增加力量。

    中午時分,千歲忽然想起親人,通知金源,在電話里只聽見蟠桃號啕大哭,他這才明白,母親是永遠不會回來了。

    三叔一動不動坐在客廳中央等千歲,黑衣黑褲的他深深垂頭。

    這會,三嬸沒有做貼身膏藥,假想敵已不在人世,她可以放心了。

    三叔抬起頭,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開口。

    千歲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三叔忽然抽噎。

    辦完這件大事之後,千歲看到臉上出現第一條皺紋,接著是第三條、第十條。

    他站在房裡,凝視母親遺物。

    一副老花鏡,一疊報紙,一瓶旁氏面霜,一面鏡子,一把梳子。

    抽屜里有一本與千歲聯名的存摺。

    就是那麼多。

    三叔與千歲商議一些瑣事:房子可要出售、雜物如何收拾……

    忽然三叔說:「她從來沒有過過好日子,不過,千歲你一直在她身邊。」

    這時有人敲門,女傭去開了門。

    三叔看到那個熟悉身形,雷亟般呆住。

    「是你。」

    來人是王叔,千歲大表訝異,「你倆一早認識?」

    三叔搶在千歲面前,「你來幹什麼?」

    「千歲母親已經不在,我來帶千歲走。」

    什麼?

    只聽得三叔說:「不行!你別碰千歲。」

    「他此刻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耽誤一生,不如跟我走,闖一闖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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