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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蠅頭小利。」
「一滴露水,對蜻蜓或飛蛾來說,也足夠解渴。」
「王千歲,你這個人很有趣。」
「你一個人住?」
蘇智點頭。
「我也獨居,家母仍在醫院裡。」
蘇智忽然明白他鋌而走險的原因,不禁惻然。
她看著他的一雙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車裡卻有一本英文書:《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沒有?」
「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喜歡我的人我不喜歡。
「嘿!」蘇智笑出聲來。
「你呢?」
「我對感情深切失望。」
千歲想,一定是吃過虧。
這一個晚上,千歲忽然覺得時間易過,母親入院之後,他第一次笑,這都是因為蘇智,他倆在同一架車上。他們在小食檔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歲去看母親,她正在吃綠豆糕。「誰送這個來?」
看護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麼樣的小姐?」
這時千歲媽說:「醫生說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歲笑,「那多好,我即刻去辦手續。」
他與醫生談一會,了解情況,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個打扮樸素的外籍女傭在門口等候,「王先生叫我來侍候太太。
千歲以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傭一進門立刻動手工作,手勢熟練,經驗老到,是照顧病人專家。
不久,金源帶妻兒探訪。
那兩個孩子胖大許多,十分可愛,粗眉大眼圓頭,像煞金源,千歲媽十分喜歡。
蟠桃剝橘子給千歲媽吃,一邊嘮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聲:「女人,你有完沒完,我說一句,你講足十句。
千歲很覺安慰,這已是一對老夫老妻。
他們告辭後三叔也來了,三嬸像貼身膏藥似跟在身後。
千歲認為她實在沒有必要嚴厲監管三叔,不過,那是長輩的家事。
三叔詫異,「這個女傭很周到,何處找來?」
千歲一怔,不是三叔推薦,那是誰?
三叔喝一口熱茶,輕輕問千歲:「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歲搖頭。
「千歲,有事找我商量。」
那邊三嬸已豎起耳朵。
千歲只是陪笑。
三叔低聲問千歲媽:「可是他來過?」
千歲媽反問:「誰,什麼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領。
三嬸卻催他:「時間不早,我們還有別的事。」
千歲送他們出去。
回來時聽見母親笑著說:「三嬸太緊張,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歲知道母親在痊癒中。
可是他仍覺納罕,按理,他不過是眾多帶家中一名,俗稱驢子,王叔為何對他另眼相看,居然派傭人來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這個必要嗎,他只是一個小人物。
當天晚上,千歲不見蘇智。
他照樣開車,可是,略覺失落。
他倆同車同路,命運也相同,特別投契。
車後有兩個大叔,高談闊論,把領導人當子侄一般教論,千歲幾乎想在車上貼一個牌子:勿談國是。
可是其他乘客聽得津津有味,像是舉行論壇一般。
回程下車,千歲檢查車輛,發覺近車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無人認領。
千歲遲疑片刻,輕輕打開,他驚叫起來。他大聲呼叫:「救命,救命!」
行李篋里蜷縮著一個小小女孩,大約一兩歲,漆黑頭髮,手腳全是瘀痕,已經奄奄一息。
他這一叫,頓時有人圍攏。
不久警車與救護車一起趕到。
王千歲又一次到派出所錄口供。
他什麼都沒有看見,根本不覺有人攜帶該件行李上車,坐在車尾位子,正是那兩個口沫橫飛的大叔,一路上也沒有乘客發覺任何異樣。
就在眾人笑語聲中,一條小生命漸漸湮沒。
千歲問警察,「小孩還有救嗎?」
「情況危急。」
千歲疲倦,用手撐著頭,他雙手簌簌發抖。
女警說:「喝杯咖啡。」
「誰做這樣殘忍的事。」
女警沒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王千歲靜靜離去。
原來小孩不動的時候同洋娃娃一樣,那幼兒面孔祥和,根本不知死亡可怕,也已不能掙扎,聽天由命,真叫千歲心酸。
凌晨,他瞌上雙眼,做了噩夢。
夢見母親同病發之前一般殷殷垂詢:「我兒,大千世界,你去過何處,你看到了什麼?」
他流淚告訴母親:「我看到紅眼利齒怪獸,把活人一個個吞噬,可怕到極點。
忽然怪獸紅燈籠似雙眼漸漸趨近,千歲發狂嚎叫。
他自床上跳起來,一額冷汗,天色已黎明。
微風細雨,千歲梳洗,一個人到街上透氣。
本來可以到歡喜人喝杯咖啡,可是走近,才發覺舊樓已經拆卸,地盤正開工建設新廈,迅速變遷,滄海桑田,再無舊日痕跡。
千歲怔怔駐足。
有一個中年人比他先到,也抬頭呆視,像在憑弔。
終於,他們兩人四目交投。
千歲眼利,立刻低聲招呼:「王叔。」
正是他新僱主王叔。
王叔卻有點躊躇,像是不想在光天白日下認人,或被人認出。
在晨曦中,他比在黝暗車廂中蒼老。
不愧是老江湖,他神色轉為自若,似老朋友般親切。
「早,千歲,你母親好嗎?」
「托賴,恢復得很快,多謝你推薦的女傭。」
「這些日子,她一直未有再婚,難為她了。」
千歲詫異,他對他的家事,了如指掌。
「你大伯與三叔也都很好吧。」
「過得去,大伯已經告老回鄉,三叔新近結婚,」千歲忍不住笑著補一句:「生活非常幸福。」
王叔微微笑,這時雨下得比較緊。第三章 一輛黑色房車駛近,在王叔身邊停下。
千歲連忙替他拉開車門,王叔像是還想多講幾句,可是終於上車。
千歲關上車門,不知怎地,他也想再聊一會,可是車門一關,車子已經駛走。
他躑躅回家。
母親已經起來,女傭正陪她玩牌,兩人全神貫注,醫生曾說:「這也是訓練腦筋康複方法之一。」
千歲去補習社上課。
他走近布告板,員工師生有什麼消息,總是貼在上邊:外地寄來的明信片、通告、活動……
有人出讓一套三十年前的大英百科全書,也有人願替幼兒補習中英數,還有人教游泳。
沒有孔自然的消息,她像是忘記了他們。
半晌,千歲回到座位上做習作。
上完課,推開補習社大門,有人叫他:「千歲。」
千歲一抬頭,喜悅地說:「是你。」
蘇智又一次把手伸進他臂彎,身體靠得很近。
「昨晚沒有看見你。」
「我不舒服,看醫生吃藥告病假。」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車上有你課本及筆記本子,上邊都寫著精英補習社,沒想到你真是好學生,讀英語有什麼目的?」
「我這人漫無目的,去到哪裡是哪裡。」
「那也好。」
千歲握住她的手,她也沒有掙脫,誰說一紙婚約無用,就是因為那張假證書,兩人才熟不拘禮。
千歲說:「給我一個地址,見不到你,也好找你。」
蘇智感動,「那麼,請你到舍下小坐。」
千歲意外,「現在?」
「相請不如偶遇。」
「遠嗎?」
蘇智笑笑,「難不倒你。」
真的,他是職業司機。
蘇智住近郊一間十分庸俗的本地西班牙式別墅,她家在天台,推開門,有意外之喜,一屋雪白,家具簡約,一塵不染,還有一大瓶姜蘭,香氣襲人,看上去極之舒服。
「好地方。」
蘇智奉上香茗。
千歲說:「一個人。」
「一個人有一個人好處,沒有邋遢的男人用光牙膏衛生紙又不添置,不用洗他的衣服煮他那份三餐,不必應酬他親戚及豬朋狗友,月薪剩下可以全部儲起……」
千歲笑了,「我們的確不堪:毫不感恩,享盡溫柔,有時還大吼大叫,又有一個毛病吃著碗裡,瞧著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