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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千歲問:「鄧可人情況如何?」

    三叔惱怒,「誰理她,夜夜超速駕駛,如一枚定時炸彈,禍延他人。」

    千歲不出聲。

    「幸虧這次我們沒有替她修車,否則麻煩多多,警方已把那團廢鐵拖走,鄧家會找專家研究可是機器出了毛病,我們甩難。」

    千歲沉默。

    「過一段時候,我會向管家辭職,千歲,這次多得你。」

    「應該的。」

    三叔長長噓出一口氣。

    千歲在三天後才從三叔口中知道鄧可人已經甦醒。

    他說:「命不該絕,她頭顱嚴重受創,半邊頭蓋骨粉碎,只剩一塊頭皮包著腦子,左耳失聰,喉嚨重複插入氧氣喉,令聲帶受傷,據說聲音粗糙。」

    千歲驚駭,「以後怎麼辦?」

    「醫生神乎其技,會有辦法,她此刻戴著特製頭盔保護頭顱,將來用人造骨頭接駁。」

    千歲問:「她在哪家醫院?」

    「聖靈私家——千歲,此事與你無關。」三叔警告千歲。

    「明白。」

    可是過一天,千歲還是到聖靈醫院探訪。

    「我叫王千歲,請問鄧小姐是否方便見我。」

    「你等等。」

    看護進病房說話,片刻出來,「鄧小姐請你進去,不過,先隨我來穿上袍子口罩。」

    他輕輕走進病房,一時沒把病床上傷者認出來。

    是她先叫他:「千歲。」聲音嘶啞。

    他蹲向前

    鄧可人像只被主人丟棄的洋娃娃,瘦小軟弱,臉上有fèng針疤痕。

    千歲不知說什麼才好,半晌,他說:「以後別開快車了。」

    她反而笑,「我醉酒,什麼都不記得。」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一般穿著袍子口罩,可是看得出是個女客。

    看護說:「可人,鄧太太來看你。」

    千歲意外,鄧太太竟這樣年輕,仿佛不比鄧可人大許多,他驀然想起:這不是鄧可人生母。

    果然,那位鄧太太站在病房門口,並沒有走近的意思,只遠遠招呼一聲。

    母女冷淡地說了幾句,然後,鄧太太說:「你有朋友,我先走。」

    她拉開門離去,一出病房,就扯脫身上袍子,露出名貴套裝。

    可人不出聲。

    千歲輕輕問:「姊姊可有來看你?」

    可人點頭,「她匆匆來回。」

    千歲忽然問:「幾時裝人工頭骨?」

    「明天下午。」

    千歲說:「祝你早日痊癒。」

    「多謝你來看我。」

    千歲離去之際在走廊看鄧樹桑與隨從進來,他輕輕閃避一旁。

    千歲不想打恭作揖。

    那幾個人走過,走廊好象捲起一陣風,所以叫威風。

    千歲靜靜離去。

    可憐的鄧可人,平日一起玩的豬朋狗友不知去了何處。

    她的紅鞋兒呢,醫院只有一雙灰色拖鞋。

    不過,她仍是鄧樹桑的女兒,她決非公路邊紅燈區里一名飄零女。

    也許,王千歲的同情心是過分泛濫了一點。

    下午,金源蟠桃夫婦抱著孩子們來道謝。

    金源汗顏,「三叔說你一手把事攬上身。」

    蟠桃同孩子們說:「說謝謝二叔。」

    兩個幼兒咧開嘴笑。

    千歲媽莫名其妙,「什麼事?」

    金源吁出一口氣,「千歲你是好兄弟。」

    千歲拍拍他肩膀,「我們沒事。」

    一家四口吃了飯才告辭。

    千歲媽說:「他們家真熱鬧,沒一刻靜,孩子們會走路的時候,更加吃不消。」

    過一會,她說:「陳太太問你為什麼不找她家小姐。」

    「我以為她不喜歡我。」

    「我猜那是欲擒故縱。」

    千歲笑,「誰有空玩遊戲。」

    「那麼,明日陪我與桑太太喝茶。」

    真沒想到母親有那麼多朋友,而那些伯母,又都有待嫁的女兒。

    不是人家不夠好,是他配不上別人。

    第二天他不願去見桑小姐,千歲媽忽然落淚,千歲嚇得即時更衣。

    到了公園茶座,千歲媽仍然雙眼通紅。

    桑太太朝千歲點頭,「千歲長得這麼高了。」

    她外形樸素踏實,千歲對她好感。

    桑小姐也遲到,不過桑媽有解釋,「桑子在飛機場上班,她馬上來。」

    桑小姐匆匆趕到,活潑大方地打招呼,身上還穿著卡其布制服。

    她是文員,千歲一看就知道不是物件。

    可是桑伯母隨即介紹:「桑子是在飛機場任職見習修理員,你們倆的工作都與機器有關。」

    千歲心想,噫,可能多一個朋友。

    桑子叫了客霜淇淋慡朗地吃起來。

    約會後千歲媽說:「桑女比陳女好得多。」

    千歲取笑說:「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

    「啐,太不尊重。」

    「媽,誰會讓讀過書的女兒嫁一個司機。」

    「照你這麼說,司機統共娶不到老婆,豈有此理。」

    回到家,千歲查閱電郵,並無孔自然音訊。

    雖是意料中事,卻仍失落。

    報上小角落有關甘肅二字新聞還是吸引他注意,大都是壞消息,像五月十五日下午四時,由白蘭高速公路白銀駛往蘭州方向高嶺子隧道內發生重大車禍,一輛轎車與一輛加長太貨車發生追尾碰撞,二死三傷。

    記者連死傷者姓名也不寫:反正告訴你也不會知道。

    終有一天,甘肅兩字同山西、遼寧、湖北、寧夏、青島這些省份一樣,失去任何特別意義。

    三叔來訪,同千歲媽說:「千歲今年長大許多,你可放心。」

    千歲媽忽然笑,「我放心他?等他一百歲吧。」

    千歲搔搔頭,一百年?那是一世紀呢,人無百歲壽。

    三叔卻說:「我們都已年過半百。」

    「你盼望長壽?」

    「我不介意皮膚在骨架上打轉,最重要是健康。」

    千歲媽問:「聽說你向東家辭工?」

    「提了,東家不讓我走,鄧先生親自出面挽留,加薪百分之三十,我允留下。」

    千歲媽嗯一聲。

    三叔聲音低下去:「我在鄧家,認識一個人。」

    屋子忽然靜默,三個人,都不說話,電話鈴響,也沒人去聽。

    三叔輕輕說下去,「她叫范迎好,人老實,相貌端莊,是管家老范的侄女,三十歲,高中程度。」

    千歲立刻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微微轉身,看向母親,想知道她的反應。

    只見千風媽嘴角彎彎,像是微笑,但是眼神呆滯,這個消息對她來說,不是好事。

    三叔說:「我們倆打算結婚。」

    千歲媽連忙說:「恭喜你,三叔。」

    三叔欠欠身,「我很想有個家,迎好廚藝頗佳,人品不錯,過年過節,她到鄧家幫手,我們因此認識。」

    千歲說:「三叔幾時介紹我們認識。」

    「一定。」

    他想一想,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便站起告辭。

    千歲納罕,輕輕說:「滿以為三叔不再打算結婚。」

    可是時勢環境轉變,忽然這種老王老五大受內地女子歡迎,又有生機。

    三叔結婚後,他們母子勢必寂寞,三叔不可能兼顧兩頭家。

    千歲倒是不怕,可是母親少一個說話的人,叫他惻然。

    千歲問:「三叔還打算生兒育女?」

    不可思議,五十多歲生孩子,待子女成年,他連路都走不動。

    可笑的三叔,可笑的人類。

    這時,千歲吃驚,原來他竟那樣自私,他根本不希望三叔有他自己的家,三叔最好永遠負責照應他們母子。

    母親不出聲,走到露台看茉莉花。

    門鈴解了他們母子的窘,門外一對年輕男女,由旅遊協會派來,這樣說:「一對艾克遜老姊妹,來自美國德州,特地致電我們,表揚一位熱心司機,她們抄下你車牌號碼,我們經過查控,找到一位王千歲先生。」

    「我就是王千歲。」

    「王先生,協會想給你一個獎狀。」

    「不敢當,我做的所有事,都屬份內,每個司機都會那樣做。」

    「王先生,我們覺得你的名字有點熟,打探之下,原來你一向熱心公益……」

    千歲汗顏,他說:「驚動你們不好意思,今日我還有點事,我們改天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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