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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孔自然轉過頭來:「我是英語教師。」

    千歲講得更加明白一點:「你不嫌棄我。」

    孔自然微微笑,「來歷不明的棄嬰仿佛是我呢。」

    千歲緩緩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剎那間,歷年來委屈無奈像是在這一刻得到申訴,他心境忽然平靜下來,呵上天待他不薄。

    自然閒閒說:「你母親的男友對他十分體貼。」

    千歲莫名其妙,「家母沒有男伴。」

    「那個無時無刻不靜靜看著她的中年男子,他理平頂頭,穿黑衣黑褲。」

    「那是我三叔,先父的親兄弟。」

    「呵。」

    千歲卻不介意,「你看出來了。」

    孔自然尷尬的笑。

    「三叔真情流露,這些年來特別照顧我們母子。」

    「你猜,你媽媽知道他的心思嗎?」

    「家母是一個非常單純的人,我想,她這生也不會知道有什麼異樣。」

    孔自然像是有話要說,但輕輕打住,他們北美長大的人,雖然慡直,但不至無禮。

    千歲卻這樣回答她:「家母是真的不知,並非大智若愚。」

    自然點點頭。

    送走女友,千歲回家,大伯與三叔聊得起勁。

    「…你以為陸地兇險,海上更加可怖,今年二月,海盜在八號貨櫃碼頭起卸區,劫商船,掠貨二十多萬,去年三月,賊人持刀洗劫沙洲油船十多萬,八月又劫舢板,漁民受傷垂危。」

    「盜賊如毛。」三叔嘆息。

    金源說:「這叫做殺頭生意有人做,也有搶匪身中警槍當場倒斃。」

    看到千歲回來,大家注意力轉向他,「女朋友走了?」

    蟠桃酸溜溜說:「很好呀,斯文,白皙,有學問。」

    千歲亦覺滿意。

    三叔看著他,「千歲,齊大非偶。」

    蟠桃頻頻點頭。

    大伯解圍,「千歲喜歡誰我們也喜歡誰。」

    金源問:「她能做飯嗎,會帶孩子否、可知生活艱難?」

    千歲微笑。

    蟠桃搭嘴:「洋人說的啊,當一件事好得不象真的時候,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千歲媽替兒子抱不平:「王千歲配得起任何女子。」

    千歲本來平和情緒給他們七嘴八舌激起漣漪。

    他走到露台去吹風。

    三叔站在他身後問:「孔小姐是你同學?」

    千歲猛然轉過頭去,「三叔,我家的事,自家作主,多謝你關心,不過,我已經長大成人,會得照顧母親。」

    三叔退後一步,不知怎地,腳步忽然踉蹌。

    他平生第一次遭到千歲搶白,這個打擊非同小可。

    他勉強點頭,「我明白。」他退出露台。

    接著,親人們告辭,千歲無意向任何人道歉。

    大門關上,屋裡恢復清靜,千歲見大廳像刮過颶風,亂成一片,連忙幫母親收拾。

    媽媽問他:「突然面色又變,是誰叫你不悅?」

    千歲不答。

    「你三叔也真是,無故嘮嘮叨叨講了一大堆。」

    千歲端張椅子叫母親坐下,握著母親雙手,明明有話要說,確一句也講不出來。

    那晚,他載著乘客走他熟悉的長路,突然落淚。

    親人都提醒他:千歲,且莫高興得太早,也不要太認真,這件事上,我們不會說你是痴心妄想,不過,你要有個心理準備,當心是鏡中花水中月。

    他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去上課,另一個老師過來教他:「孔老師到領事館申請入境證,今天由我來代課。」

    孔自然沒有對他說起這件事,她要到什麼地方去?

    「王千歲你進步迅速,是補習社明星學生,盼望你繼續努力。」

    每逢有人推門進來,千歲會抬頭看過去。

    孔老師姍姍來遲,到十一時許才現身。

    她也朝他招呼千歲連忙站起,他雙手又再恢復溫暖。

    她示意他繼續學習。

    千歲低下頭,原先到補習社上課,是為著學好英文,不是找女朋友。

    他凝神做習題,四十條錯了三條,老師稱讚幾句下課,他走到孔自然身邊。

    千歲呆住她滿臉喜悅抬起頭。

    「這是我多年理想,今日終於可以實踐,千歲,同事們要替我慶祝。」

    千歲發楞,那麼,他呢,他在她的將來全無地位?

    他露出一個僵硬笑容。

    「我太高興了,終於可以為失學孩子盡一些心意,我申請到一小筆費用,可以買書簿用具,我打算發起小型募捐,擴充基金……。」

    這時,她的同事們都圍上來打聽詳情,千歲悄悄退下。

    他太天真。

    一次握手,一個眼神,幾句體貼話,就以為他與她有將來。

    三叔殷殷忠告,他卻把他趕走。

    有人把中國地圖搬出來找甘肅省,千歲已經離開補習社。

    他內心沒有怨恨,也不是太過失望,只覺淒涼。

    他到歡喜人冰室坐下。

    老闆娘看見他說:「稀客來了。」

    他捧著一杯紅豆珍珠刨冰緩緩喝下,企圖想開丟下,他露出苦笑。

    「安娜有信來,問候你。」

    千歲抬起頭。

    「她懷孕了,準備孩子出生,忙得透不過氣來,忽然習慣了新生活。」

    這是好消息,千歲為她慶幸。

    「業主收樓改建,我們要結業了。」

    千歲張大嘴。

    「像晴天霹靂可是,我哭足一夜,後來想,也好,自由了。以後可以到處去,再也不用呆呆看店。」

    一個打擊接著另一個,千歲幾乎站不起來。

    他踉蹌地離開冰室。

    回家倒下,一句話不說。

    母親開著電視機,熒幕閃動,記者說:「圳廣公路深夜車禍,兩輛貨櫃車把一輛房車夾成廢鐵,三死二傷,懷疑有人醉酒駕駛……。」

    千歲長長嘆一口氣。

    母親說:「今日不如休息。」

    千歲點點頭。

    「陪我到郊區走走。」

    千歲駕車陪母親到海角看風景吃海鮮。

    他建議到外國旅行觀光,先到日本,再去澳洲。

    千歲媽被他逗得咧開嘴笑。

    傍晚他們經市區回家,千歲停車替母親購物,選一件外套及一隻手袋,母親問起價錢,他只報十分之一,她還嫌貴。

    到家太陽已經落山,千歲帶回六罐冰凍啤酒,喝得抬不起頭來。

    若非放不下老媽,喝死算數。

    他大字般躺床上昏睡過去,漸入夢境,他看到一個同他長得一摸一樣的中年人,臉帶愁容看著他,咦,這是誰,是未來的王千歲嗎?

    中年王千歲走近,「兒子」。

    啊原來是父親。千歲很少夢到他,驟然相會,他手足無措。

    「爸」,千歲伸出手去,父親已杳杳消失。

    他不知道母親這時正坐在床邊靜靜凝視他。

    有人按鈴,是三叔來訪。

    他喝一口茶,輕輕問:「千歲仍然浮躁不安?」

    千歲媽點點頭。

    「我去打聽過,那位孔小姐,是美國華僑,任職英語教師,最近打算出遠門,我不看好這段感情。」

    千歲媽鬆一口氣,「噓,別讓千歲聽見你管他的事。」

    三叔苦笑,「我們小時候自生自滅,真心渴望有長輩做指路明燈,可是你看這一代孩子,痛恨大人管教。」

    「時代不一樣了。」

    「你不必理他,他悶訥一會就過去了。」

    「孔小姐不適合千歲,人家像鳳凰一般,王家清寒,無福消受。」

    三叔又說了一會話告辭。

    千歲睜著眼睛什麼都聽見。

    高高天花板傷有一盞掛燈,輕輕搖晃,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雙目疲憊,又閉上眼睛。

    電話鈴響,母親去聽,「孔小姐,哦他在休息,晚上開工呢。」

    照說,他應該跳著飛撲出去搶過話筒,但是這次他動也不動。

    母親低聲說:「好,我同他講,別客氣。」

    物資又恢復靜寂。

    千歲轉一個身,希望一輩子也不再醒來。

    稍後,他還是起來了,看看鏡子裡的自己,不覺好笑:「一臉鬍子茬,舊線衫舊短褲,腳上一雙塑膠人字拖鞋,活托一個粗胚,就差沒隨地吐痰,亂拋果皮。

    他伸出雙手,幸虧指甲未至鑲著黑邊。

    餵王千歲,將來找女伴,還是往藍領堆里尋,彼此了解同情,沒有誤會,誰也不高攀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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