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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之後他把書本扔在一旁,不過今日的他口氣完全兩樣。

    他同千歲說:「今日去取了孩子們出生證明文件。」

    千歲笑,「他們叫什麼,順風順水?來福來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歲一怔。

    金源結巴地說:「我在想,孩子們呢,總得讀好書吧。」

    千歲低下頭,強忍著笑,差些流淚,啊,孩子們尚未滿月,王金源已為天下父母心現身說法。

    他訕訕說下去:「讀大學,做官,或者當公司總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發黑。」

    千歲沉默,他覺得惻然。

    金源終於像他那樣,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頭,「讀書人斯文。」

    千歲輕輕問:「打算怎樣教導?」

    「蟠桃說:搬到名校區域居住,一早請補習老師,教他們英文數學等科目,只准看教育電視,不許看胡鬧綜合節目,家裡禁絕粗話菸酒。」

    千歲點點頭,「修車行由誰繼承?」

    「將來再說。」

    「你去名校接放學,是否換上西裝領帶,抑或,扮作司機?」

    金源一愣,忽然聽出這是極大揶揄,他生氣,悻悻說:「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與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歲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氣,「你看死我兒子不會讀書。」

    他走了。

    千歲媽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做了父親,忽然感動,想把世上最好的給孩子。」

    「對,應該如此。」

    千歲不出聲。

    千歲只想做一個比較好的王千歲,不是別人,他不想為任何人脫胎換骨。

    那天晚上,他正在站頭等客,忽然聽到收音機報告:「因為旅遊車司機忘記攜帶省際旅遊證,引致車子在旅途中被民警扣下,十七名遊客在楓涇出口被警察攔住,動彈不得,司機沒向乘客作任何解釋,隨警察去了派出所,將遊客晾在一邊,全車乘客十分驚惶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好心司機空車前往楓涇接載旅客前往目的地烏溪,速與電台聯絡。

    千歲一聽,只覺好笑。

    他打電話到電台,「我願意載,正駛往楓涇。」

    「你貴姓名,幾時可到?」

    「我叫王千歲,車牌一三三八二,約二十分鐘抵達楓涇。」

    「謝謝你。」

    千歲趕到現場,狼狽不堪的乘客見車涌近,忽然有人鼓掌。

    千歲把他們連人帶行李載往烏溪。

    乘客只給消費,沒有車資,千歲也不予計較。

    第二天他往修車行加油。

    忽然好奇問:「金源,油從何來?」

    「講多錯多,不說不錯,明知故問。」

    「不是違法柴油吧。」

    金源瞪他一眼,「你才非法。」

    「孩子們好嗎?」

    「明天到你家吃飯,你不知道?」

    「怪不得老媽要殺雞宰鴨。」

    「你媽叫你成家,千歲,我們既不能揚名立萬,結婚生子也是一項成績。

    說到他的孿生兒,金源臉上發出亮光,求仁得仁,他最幸福,千歲認真替他高興。

    上課時他問老師:「送什麼給嬰兒最好?我一對-生侄子滿月。」

    千歲的英語因為勤練,發音頗准,可是語氣生硬,不太似對白,有點兒像背書,常常在不應該斷開之處停頓,正是初學者的口吻。

    老師卻只有鼓勵神色,「下了課我陪你去選一件顏色鮮艷的玩具。」

    千歲的心咚一跳,這不是主動約會嗎,呵,有否機緣呢。

    下課他們一起離去,在嬰兒用品店挑了若干玩具及衣物。

    千歲大開眼界,原來今日幼兒自有他們全套日用品,可愛的小小件,不比千歲小時,什麼都是大人用剩,或是大人名下撥一些出來給小孩,千歲有點感觸。

    付帳的時候,售貨員說:「先生太太,下周有新貨運到,有一種嬰兒床,安全舒適,請來參觀。」

    千歲福至心靈,轉過頭對孔自然說:「明日中午,可否賞臉到我家吃飯?」

    不料孔自然十分大方應允,「呵,那我也得選一件禮物,這隻小熊音樂盒很適合。」

    千歲鼻酸手顫,要過片刻才鎮定下來。

    下午他在家,情緒高昂,不能自已,滿屋亂走。

    母親在廚房忙個不停,有魚有肉,加雞湯蔬菜,幸虧老房子廚房寬敞,足夠活動。

    千歲幫母親裹雲吞,「為什麼吃這個?」

    「因為像元寶。」

    「華人為什麼崇拜金錢?食物尤其如此……金橘、麻球、餃子、油條……都象徵金錢、金條,最好錢財滾滾而來。」

    「因為窮人多。」

    千歲沒話說。

    片刻三叔來訪,帶來水果,三叔對寡嫂一直這樣關心。

    千歲媽突然問:「三叔,你還記得羅湖橋嗎?」

    三叔答:「嘿,當年但凡自內地由陸地過來,均需經過羅湖橋。」

    千歲媽微笑,「當年我手抱,由母親帶我走過羅湖橋,我還記得四周有士兵站崗,嚇得一聲不敢響,媽媽說,父親就在橋那頭等我們。」

    三叔感慨,「四十年過去了。」

    千歲甚愛聽他們懷舊,斟出香茗,坐在一邊細聽。

    「真是百年滄桑,報上說兩百多噸重羅湖鐵路新橋已經啟用,全部電氣化,老橋被放在梧桐河迴廊當文化展覽。」

    「記得梧桐河嗎?」

    「當然記得,那邊是華界,這邊是英界,沒有合法出入境文件,叫偷渡者。」

    叔嫂二人唏噓不已。

    三叔說:「那時我父親一定要南下,長輩都反對;好端端離鄉背井,連根拔起,這是幹什麼?後來,才知道家父有判斷能力。」

    千歲媽點頭,「不過,新移民家庭十分吃苦。」

    「不久也學會一口粵語,同小廣東一樣。」

    千歲媽轉過頭來,「千歲,你載我們去走走新羅湖橋。」

    千歲連忙答應:「明白。」

    「千歲黑黑實實,像廣東人。」

    「現在哪裡還分什麼省什麼縣,都是同胞。」

    「你還記得寄包裹歲月吧,豬油白糖最受歡迎,每家雜貨店門口都貼著『代寄包裹』字樣。」

    三叔微笑。

    這時候客廳牆壁上忽然出現一圈光影霍霍亂轉。

    千歲媽嘀咕:「對面有頑童。」

    三叔童心突起,「來,千歲,我們以彼之道,還彼之身。」

    他們進房去抬出一面穿衣鏡,搬到露台,把大鏡子對牢對面,剎那間把小小光圈折射過去,強烈百倍。

    千歲哈哈大笑。

    三叔也笑,「叫這班頑童三天睜不開眼睛。」

    他們又把鏡子抬回寢室。

    稍候他告辭去鄧家上班。

    千歲說:「三叔一直沒有結婚。」

    母親不出聲,過一會兒才答:「他眼角高。」

    「是為著方便照顧我們吧,他怕妻子小器,離間我們叔侄感情。」

    「他又說他沒有資格成家,單身沒有負擔,做人簡單得都多。」

    「三叔老來會否孤單?」

    「有沒有子女,老了都一個模子,千歲,將來,你以自己家庭為重,我不要你為遷就老媽而遲婚。」

    那天晚上他沒睡好,第二天上完課接孔自然回家吃飯。

    千歲媽一打開門,意外之喜,她第一次看到千歲的朋友。

    兩人長得竟那麼相像:一般濃眉大眼,同樣穿白襯衣卡其褲,一般背著書包。

    千歲媽以為他倆是同學,好學的女孩總錯不了,她一點也沒有時下少女染金髮躋高跟拖鞋那些陋習。

    她喜心翻倒,也不故作鎮定,忙不疊招呼貴客,介紹家人給她認識。

    蟠桃斜眼看著孔自然:唏,清湯掛麵,幸虧抹了一點口紅,否則像農民,背帆布書包,穿斜布褲子,樸素過頭。

    但不知怎地,她看著自己的大花皺邊裙及涼鞋,突然覺得誇張。

    幸虧今日兩個孩子才是主角,誰也搶不了他們鋒頭。

    孔自然一見幼兒,哈一聲說「以往我看楊柳青年畫,只想,世界上哪有如此可愛胖嬰,今日看到這一對-子,才知道完全寫實。

    千歲咧開嘴笑,不愧是讀書人,稱讚人也那麼含蓄動聽。

    吃完飯留下禮物,孔自然告辭,千歲送她出去。

    他說英語:「菜式簡單,叫你見笑。」

    「鴨汁雲吞令我回味無窮。」

    千歲忽然輕輕說:「我是一個夜更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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