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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千歲輕輕說:「她們好嗎?」
「二小姐依然故我,每朝兩、三點鐘才回家,天天玩得興高采烈,大小姐婚後不大習慣霧都生活,鄧太太已過去探訪她,也許帶她回家。」
大小姐也不幸福。
「她本來有個男伴,鄧太太說他輕佻,我們看著也覺得評語很正確,他倆拆開了,可是她想念他。」
那個好色的浪蕩子,千歲記得那個人。
三叔說:「都不管我們的事,千歲,你晚上在路上千萬小心。」
他拍拍他的肩膀去看那對孿生兒。
新一代出生了,他升級叔父輩,不再是長輩眼中的香餑餑。
那天晚上,千歲載著滿滿一車客人,往路上出發。
途上相安無事,經過一個避車處,忽然聽見響號不斷。千歲慢駛,只見一輛小貨車停在路邊,看不到司機,車號卻不停呼喚。
千歲停下車子報警。
乘客鼓躁:「司機,莫管閒事,速速離開現場。」
千歲轉頭說:「禁聲,鎖好車窗車門,你們若在公路上出事,也希望有人打救。」
他下車去看個究竟,只覺耳邊車聲不住呼嘯經過,竟無人停下細究。
他一走近司機位便聽見呼救掙扎聲,他連忙打開車門,大吃一驚,只見一個男子手腳捆綁,扎得像粽子,嘴上封著膠布,他發狂用頭撞向響號掣。
千歲連忙掏出瑞士軍刀,割開尼龍繩,那男子已經筋疲力盡,啞聲說:「兄弟,多謝打救,快替我報警。」
「警察即來,什麼事?」
「我駛到一個交通位見紅燈停下,一名男子忽然衝出,用槍指嚇,強行登車,逼我服迷藥,我駛到這裡,逐漸昏迷,他們命我停車,捆綁封嘴。」
他頭臉手腳紅腫,苦不堪言,喃喃咒罵。
這時,已聽到警車響號嗚嗚駛抵。
「附近沒有巡邏車打救你?」
「兄弟,這條路出名三不管,何來警力人力,快讓我下車檢查貨物。」
一看之下,司機連聲叫苦,原來貨車後門撬開,他大叫:「六千多部手提電話不翼而飛,全數被人掠去!」
警察趕到,千歲錄下口供,他說:「我還有一車乘客需要照顧。」
警察明白事理,「你去吧。」
千歲上車,對乘客說:「阻遲你們一個鐘頭,今日車費五折優待。」
車廂先靜了一靜,然後有人說:「司機,你做得很好,我們願照付車費。」
剛才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把情況看得一清二楚。
千歲說:「坐好,開車。」
路上愈來愈兇險,像從前江湖一般,貨車最好聘請保鏢護行。
所以王千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很應該的。
客人紛紛下車,都付足車資。
千歲卻不願做私人司機,阿王去這裡,阿王去那裡,阿王你把車兜到門前,太太去搓牌,小姐去喝茶,少爺要打高球……現在,他是勞動人民,載的也是勞動人民。
一個女司機走近,朝千歲搭訕:「聽說你從不超載?」
千歲不出聲。
「傻子,你不見得去買合法汽油吧,」她咕咕笑,「這樣,做到老也沒錢賺。」
千歲仍然不出聲。
「客車一路兼營快遞或載貨業務,檢查站眼開眼閉,早已打過招呼,一聲滿座之後,起碼還能超載十名八名:小孩坐到父母身上,大人蹲在過道,車門口踏板上也能『貓』兩個,順便接包裹,又賺一筆。」
千歲終於輕輕說:「我們走的路線不同。」
她又咕咕笑,「對,你載城裡人,他們聰明。」
女司機孔武有力,能言善辯,千歲敬而遠之。
客人坐滿,他又開車。
白天上課,他把早一晚的經歷用英語寫出:「……那司機不顧傷勢,先檢查貨物,原來那六千多部手提電話價值千多萬元,運貨生涯是越來越不容易了,如此司機生涯!」
孔老師讀了十分感動,把若干詞不達意部分改動,更正文法,把作文貼在布告板上。
其他同學不以為然:「孔老師若那樣盡心教我們,我們可以寫得更好。」
「老師偏心,喂,天下有無不偏不倚得教師?」
「王千歲你真幸運。」
千歲輕輕把作文摘下。
孔老師問:「你害怕閒言閒語?」
「不,他們不會明白,」他停一停,「你也不會明白。」
孔老師忽然改用英語說:「我是本市婦嬰院一個孤兒,五歲被一對美國歐裔夫婦收養,再新澤西州長大並接受教育,自幼到大,我遭遇歧視洗禮。」
千歲抬起頭來,他意外到極點。
「大學畢業,養母重病,養父與她離異另娶,由我照顧養母到她離世,然後,我到本市教書,一耽下來便是三年。」
千歲都聽懂了。
孔老師微微笑,絲毫沒有苦澀的意思。
呵,原來她有那樣的身世。
「對於苦難,我也略知一二。」
千歲哪裡還敢小覷孔夫子。
他又學了一課,不要以為天下就他一人最吃苦最無奈最不幸。
呀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王千歲,試用英語作答。」
「我不敢,怕講得不好,叫老師笑話。」
「我不會取笑學生。」
「我自覺羞愧。」
孔老師又說:「你一定奇怪,我為歐裔收養,怎會姓孔,我自何處找到姓氏,我是否見過親人?讓我告訴你,我養父姓尼楚,Nature,他叫我孔妮,於是,我為自己取一個中文名,叫孔自然。」
千歲聳然動容,老師有可嘆的身世。
「我在中華文化中心學習中文,沒有學好,不過也足以應付生活,我倆有很多相同之處。」
千歲不知何處來勇氣,期期艾艾,用英語回答:「怎能同老師比。」
「是,你更好學勤力。」
別的學生到了,孔老師叫千歲做新的功課:什麼叫歐洲文藝復興。
千歲想說,寫這些功課實在太費時間,他都無暇游泳打球,可是他不敢說什麼,唯唯諾諾下課。
忽然發覺,他大著膽子,竟與老師講了那麼多話。
平時,王千歲一個月也說不到那麼多。
「你一個人在本市,可是住親戚家?」
老師答:「收入不高,我在山上租一間房間,平時用公路車或步行,房東老太太對我很好,我幫她打理帳單信件,她替我準備膳食。」
「可有想家?」
「我想我先得找出什麼地方是我的家,但是,有點掛念老同學。」
他們開始做功課,他讀課文給老師聽,老師更正他讀音,漸漸上口。
假使老師可以整天陪他,一定學的更快。
真好笑,妄想老師終天陪在身邊。
千歲靈機一觸,把孔老師讀書聲錄下,隨時聆聽。
她讀新聞:「油價瘋狂上漲,並無抑止現象,高企在每桶四十元美金,勢必引起通脹,車主及生意人紛紛叫苦。」
千歲媽問:「這是誰?聲音多麼動聽。」
千歲笑而不答。
「是女朋友?」
「我倒想。」
「她用英語說些什麼?」
「媽媽,為什麼幾個叔伯都沒學好英文?」
「自小出來做工,哪有時間好好讀書,你三叔會說幾句。用英語說些什麼?」
而王千歲同學本人,因視力障礙,看英文課本深覺吃力。
他聽見媽媽說:「對面有頑童玩鏡子反光。」
千歲把竹簾放下。
這時,他忽然明白,他心中仰慕的是什麼人。
當然不是嬌縱的二小姐,也不是文靜但無甚主張的大小姐,亦並非特別善待他的女醫生,路上邂逅的鶯燕更不在範圍之內,王千歲真正喜歡的人是孔老師。
他想她在身邊,不是因為想學英語會話,純為看到她有一種平時罕有的喜悅。
他的手搭著帘子發呆。
媽媽說:「那日去看蟠桃,一大堆親戚,有幾個女孩子想認識你。」
不知不覺,王千歲已找到他喜歡的人。
他低下頭,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千歲,為什麼發呆。」
他回房間去寫功課。
金源對家課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學自下午四時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頭,那麼勤工,我打工隨時賺一萬八千,足夠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歡,便是受罪,不愛應酬的人一見盛大場面便叫苦連天,不愛讀書看到家課就無比厭惡,金源從來不做功課,他帶一隻球回學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動停學,在修車行得心應手,不知做得多麼愉快,他磨砂的車平滑一如原廠手工,客人讚不絕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