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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母親問,「什麼事?」
「我上課去。」
他背上背囊出門。
先到咖啡廳喝杯檀島咖啡,老闆娘同他說,「安娜她不幸福,離鄉背井,既寂寞又冷清,語言不通,只得吃與睡,胖很多。」
千歲不出聲。
「我也不幸福,天天守著一個茶水檔,沒有人說話。」
千歲看她一眼。
她無限感慨,「女人過了四十最好自動裝死,不甘心就會出醜。」
這是哪一家的理論?
「你母親也不幸福,年輕守寡,裝聾作啞,才存活下來。」
千歲按納不住,「喂,老闆娘你客氣點。」
「我說的是實話。她幾歲?四十出頭,可是打扮得像六十出頭。」
千歲丟下咖啡。
老闆娘繼續發牢騷,「所有女子的命運都悲哀不堪。」
昔日一推開冰室門,就看見安娜這塊活招牌,不是靠著牆壁與夥計打情罵俏,就是嬌聲問學生套餐好不好吃。
那時候年輕人喜歡留戀冰室,茶餐廳多數有個愉快易記的名字:歡喜、大華、美好、合群……後來電子遊戲大行其道,私人電腦普及,他們都不大上街,關在房間裡就是一個世界。
茶餐廳里的西施也嫁人去了。
她不幸福。
千歲想大聲問途人:喂,你幸福嗎,抽樣調查,隨意問一百人,看有多少人幸福。
他回到學校。
孔老師比他早到,正在批閱他的功課。
千歲說聲早,接著問,「學生們都到寄養家庭去了嗎?」
「都領走了,這是個好計劃。寄住家子女可以籍此機會學習英語會話,交換學生們也可以熟習中文,昨日他們發現電腦字面解法原來是電子頭腦,感動不已。」
千歲輕輕說:「前程似錦。」
「你也是呀,王千歲,我讀過你作文,寫得相當好,文法句意尚待進步,可是已有涵意,這裡,你說書中南施活在黑暗世界,也許是一種解脫,有點悲觀呢。」
「在作者控訴的不公平時代,南施活到一百歲也沒有用。」
老師微微笑,「你指工業復興與前英國貧富懸殊情況。」
「我讀過有關報告,彼時倫敦貧民區疫症流行,滿街滿巷不知自己姓名的孤兒,他們的營生是掃清街道上的馬糞,好讓行人走過,討銅板為生,可是這樣一個帝國,在外卻征服了印度、南非、澳洲,可見民脂民膏全用在軍費上,罔顧低下層人民幸福。」
孔老師凝視他,肅然起敬,一百個學生都沒有一個會接受這本小說啟思如王千歲,大多數成年補習學生都為著考試答問題,取得資格拿到文憑方便找工作。
王千歲卻真正融入一本社會小說里,且做了資料收集,他懂得比別人多。
孔老師微微笑,這是一個優秀學生。
他有悟性感性。
而且真正覺得讀書是一種享受,從一本書中得到啟示共鳴。
「這個社會的階級觀念比從前進步了嗎,沒有,但是掩飾工夫比從前做得更好。」
孔老師咳嗽一聲,「五一勞動節慶祝流行,幾乎釀成示威行動,何故?你支援抑或反對。舉例細述。」
她把題目交給他。
千歲取出他的手提電腦,年輕的他學得快,中英文打字都已經相當上手。
孔老師看著他,有志者事竟成,凡是推說沒有時間累極了生活苦不堪言的人都不必再找籍口,有些人專愛陪異性蜜友打算逛街,把那些時間用在學習上,鐵桿已磨成針。
稍後千歲對孔老師說:「我不敢妄想上大學,讀小學與中學我已經夠高興。」
孔伸手去拍拍他肩膀,她忽然告訴他:「我叫孔自然。」
千歲一怔,低頭不言。
今日他說話比平日多了百倍。
孔自然,大自然,自然逍遙,他們都有好名字。
金源蜜月回來仍然取笑他:「喲,家裡多了一名才子,祖宗積德。」
一個大雨天晚上,金源聲音不那麼鎮定,顫抖著在電話里說:「千歲,快來,幫我送蟠桃去醫院。」
千歲跳起床,趕過去看個究竟。
只見蟠桃躲床上痛苦地呻吟,金源一籌莫展,哭喪著臉流汗。
千歲立刻說:「你抬頭我抬腳,上小貨車,趕去醫院。
他已有經驗,知道不用害怕,只須謹慎。
金源在后座陪著妻子,千歲飛車前往醫院,途中效能警察追上來。
金源大叫:「我老婆要生了!」
警察二話不說立刻幫他們開路。
急救人員已在大門等候,立刻把蟠桃抬進去,金源淚流滿面。
不一會醫生出來表示要做緊急手術,剖腹產子,著金源簽字。
金源刺激過度,號淘大哭,旁人側目。
看護連忙安慰:「王先生,我們可預期王太太及雙胞胎母子平安。」
「保證?」金源得寸進尺。
醫生笑拍胸口,「我來擔保好了。」
金源坐下簽字。
醫生說:「王太太已懷孕三十二周,胎兒發育良好,我們估計兩名胎兒各重三磅左右,需住氧氣箱。」
千歲暗暗吃驚,三磅,象貓一樣。
金源對千歲說:「叫雙方父母來。」
千歲搖頭,「讓老人睡到天亮。」
看護凝視千歲,「你是好人。」
金源筋疲力盡倒在候診室沙發上。
千歲問:「孩子名字想好了沒有?」
「兩個都是男胎,叫添錦與添威。」
千歲忽然反對:「不,不能叫那樣俗氣名字。」
「才子你有何主意?」
千歲決定兩個侄子必須有比較文雅的名字。
「爸說要有金木水火土。」
「叫自由與自在。」
「什麼?」
這時看護推著氧氣箱出來,「王先生,恭喜你,母子平安,左邊是添錦,右邊是添威。」
千歲趨近看,只見兩隻小小紅皮老鼠,面孔皺皺,苦惱地打著哈欠。
他忽然感觸,當時如與蟠桃在一起,今日做父親就是他,不過他的兒子,決不叫王添錦王添威。
那邊,金源又痛哭起來。
千歲連忙用攝影電話拍了幾張相片,這才通知了嬰兒的四祖。
一下子雙方所有親戚都涌至醫院,千歲靜靜退出。
他在停車場找到小貨車,打開車門,聽見背後有人問:「可以載我一程嗎?」
千歲轉頭看到恰才那個俏護士。
他忠告說:「小姐,千萬別乘順風車,也不可以讓別人乘順風車。」
看護說:「你不是陌生人,我有你家地址電話。」
「上車吧,去哪裡?」
「我已下班,去喝杯咖啡如何。」
千歲笑笑:「我還有事,改天吧。」
他把她載到家。
「三十六號七樓甲座,我叫歐陽,現在你知道我住在何處了。」
千歲大方說:「幸會。」
「你不認得我?」
千歲微笑。
「你家就在附近,斜對面那幢舊房子,自我家露台可以看到。」
千歲睜大雙眼,什麼,她就是那個瞥伯?她有正當職業,容貌端秀,可是,卻擁有如此怪癖好,可怕。
千歲忍不住輕輕問:「你看到什麼?」
輪到她微笑,「很多,我們知道,你沒有女朋友。」
「我們?」
「我與表妹同事。」
千歲深呼吸,「為什麼?」
聽到這個問題,歐陽感喟,「因為生活沉悶,工作壓力重,因為我們只是小市民,不能象城市富豪千金般放縱任性以及無後顧之憂,我們這些女孩子只得苦中作樂。」
千歲聽得發呆。
她吁出一口氣下車,忽然轉頭,「以後站露台時,請脫去上衣。」她又笑了。
千歲過好一會兒才能開車,至少人家懂得表達心思,他卻不會。
千歲陪母親去探訪蟠桃,他們帶了小瓶叫一口盞的燕窩做禮物。
諸親友見他們母子來了,連忙招呼,一邊老實不客氣情不自禁地上下打量王千歲。
千歲只穿白襯衫卡其褲球鞋,戴一隻不鏽鋼手錶,可是看上去朝氣蓬勃,精神奕奕,他知道母親的親友正在判斷他底細斤兩,他們無禮,他卻不想失禮,不卑不亢微微笑朝他們招呼。
也只能這樣化解,否則,難道還扁著嘴把頭轉到一邊不成。
三叔走近,「千歲,有無興趣到鄧宅做工?」
千歲連忙答:「我現在很好。」
「鄧家兩位小姐都很喜歡你,說你斯文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