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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千歲放下心頭一顆大石,她沒有選那個壞人,萬幸。

    三叔接著感喟地說:「二小姐呢,看樣子打算玩一輩子,」他看著這兩個女孩長大,「她們都沒有架子,對下人親厚。」

    三叔的判斷十分正確,許多社會地位優越的人都平易近人,孔老師是其中之一。

    千歲在開車時都帶著書本與筆記,他添了本發音準確的電子字典,閒時練習讀音。

    乘客都被他感動。

    「司機你這樣好學。」

    「有志者事竟成。」

    「叫我們慚愧。」

    「司機將來想做什麼職業?」

    千歲笑而不答。

    一位老太太嘆口氣說:「行行出狀元,人靠自己爭氣,是不是司機?」

    千歲聽了,轉過頭去一笑,說:「多謝婆婆鼓勵。

    他濃眉大眼雪白牙齒兼一臉朝氣,笑容似一絲金光耀亮車廂,幾個女客看得一臉發呆。

    千歲開動車子。

    輪候等客之際他琢磨功課:故事主旨是什麼,作者想告訴讀者何種資訊,對社會可有控訴,書中最叫你同情的角色是誰,用理據支援你的說法,在網際網路上查閱狄更斯的生平。

    忽然他聽見擾攘聲音,自書本中抬起頭來。

    「什麼事?」

    「打架。」

    千歲下車,只見兩個孔武有力司機正在沙地械鬥。兩人均受了傷,面孔、身體均有鮮血流出。雙方都握著鐵管子做武器,咬牙裂齒,要置對方於死地。

    千歲想勸架,可是弄得不好,第一個有生命危險的是他,不過,一報警又有麻煩。

    他急了,在附近茶水檔處取過一支傳聲筒,對牢大喊,「公安一來,起碼坐一夜,不用找生活?」

    宏亮的聲音忽然霹靂般響起,大家都紛紛說,「有理,住手吧。」

    千歲大聲斥責,「司機生涯還不夠辛苦,還要自相殘殺?」

    「誰,誰在說話?」

    千歲放下傳聲筒。

    那兩個打架的年輕人一聽教訓,氣消了一半,兩人對視對方半響,豎起汗毛漸漸平復,兩人同時噹啷一聲扔下鐵管,悻悻然回自己車上。

    千歲鬆口氣。

    這時,制服人員趕到,凶霸霸問話。

    有人遞煙遞水,不知塞了什麼進口袋,事情漸漸平息。

    茶水檔老闆出來取回他的傳聲筒。

    有人用腳擦擦沙地,把血抹掉,恢復原狀,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乘客又拎著行李爭自上車。

    可怕,千歲想,差點鬧出人命。

    他們這一票人還不夠苦?

    人家讀大學他們開夜車,人家穿西裝他們穿短褲,還需不爭氣自相殘殺。

    千歲看過三叔必恭必敬幫鄧太太小姐捧著購物袋放進車尾廂,彎著腰替她們拉開車門,讓她們坐好了才關上車門,下雨時還要打傘,車子一定要輕輕停在她們身前,否則,她們走多一步路都不肯,三叔還贊她們沒架子,「鄧家司機好規矩」像在說一條狗。

    千歲越想越氣。

    他忍不住到茶水檔買了一瓶冰凍啤酒,仰頭喝兩口,嘆口氣。

    「誰的車子?」一個彪形大漢走近。

    千歲走過去,「我的。」

    「車門一直鎖上?」

    「剛有人打架,我急急鎖上車門。」

    「我那裡走脫一個按摩女。」

    千歲唯唯喏喏,「你可要上車看看?」

    他打開車門。

    忽然有人叫那大漢,「師傅,這邊。」

    大漢看看車廂,「你走吧。」朝另一邊走去。

    千歲巴不得離開是非地,把車駛到另一個村口載客。

    他忽然聽到車內有一把聲音:「到嶺崗過境,再去飛機場,由落霧洲往赤鯉角,我給我三百元。」

    千歲不相信雙耳,他自倒後鏡里看到一個高大金黃頭髮的年輕外國女人對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膚,不折不扣是西洋人,衣衫單薄,這時老實不客氣把千歲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過穿上。

    她一定是大漢口中所說那個走脫了的按摩女。

    千歲不出聲,那女子數出三百元丟給他,然後點燃支香菸吸一口。

    「車廂內不准吸菸。」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著把香菸丟出車窗,千歲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閃閃。

    她語氣生硬地哼起英文歌來,「寶貝要買雙鞋子,寶貝要走出這裡,寶貝要遠走高飛,寶貝要尋找新世界。」

    千歲往飛機場駛去。

    「我來自白俄羅斯,說:白俄羅斯。」

    趨近了,千歲聞到一陣汗臊味。

    「你那麼年輕,做了多久?」

    她際遇那樣差,離鄉千萬里,生死未卜,卻不改歡樂本性,這女子有什麼質素仿佛可供王千歲學習。

    千歲不出聲。

    「呵,你不愛說話,」她忽然改了歌詞,「媽媽需要一雙新鞋,媽媽需要看這個世界。」

    車子飛馳出去。

    千歲惻然,他日常遇見的,全是這些沒有明天的人,不知從哪裡來,活著,也不知要到什麼地方去,隨遇而安,過一日算一日,今天總要吃飽,太陽落山,找個地方休息,明天再來。

    孩提時誰也沒有替他們計劃過將來,去到哪裡是哪裡,流浪尋找機會前程,這不是他王千歲嗎?不,他還有媽媽叔伯,他們比他更慘。

    千歲把一隻旅行袋丟給白俄女。

    她打開,見是乾淨衣服,心生感激,到后座換上。

    又把頭髮掠往後腦用橡盤紮好,忽然像個清純少女。

    千歲問她:「去何處?」

    「有人接我去汶萊。」

    「你家人呢?」

    「似我這般地步,何來家人?」

    「他們仍在白俄羅斯嗎?」

    「是,每月待我寄錢回去過活。」

    千歲把三百元還給她,「去買雙鞋子,有機會走回家去。」

    她嫣然一笑,「你真可愛。」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她摟著千歲深深一吻,「祝我幸運。」

    金髮女終於靜下來,在后座打盹。

    車子駛進飛機場範圍,千歲停住車,想叫她下車,轉過頭去,車廂人跡杳然。

    白俄女來去如風。

    不知幾時,她已下車走得遠遠。

    千歲不願空車回去,他換上牌子:「二十元回市區。」

    忽然之間,一幫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湧上來,他們的導師高聲叫:「別爭,守秩序。」

    千歲轉過頭去,又驚又喜,「孔老師。」

    可不就是短髮圓臉的孔夫子。

    「王千歲,」她也十分意外,「是你,再好沒有。載我們回市區吧,這裡一共十二名交換學生,今晚在中區青年會入住,明日才有熱心寄養家長來領走他們。」

    「這責任多大。」

    「誰說不是,這班北美生像猢猻一般。」

    「他們聽得懂嗎?」千歲駭笑。

    「很快會懂,孩子們,靜一點。」

    車子向市區駛去。

    一班學生忽然高聲唱起四重奏,歌聲清脆,「劃劃劃劃你的船,順流而下,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人生不過是一個夢……」

    千歲沉默。

    同一部車,載千百樣人,他是司機,他必須把他們安全地載到目的地。

    抵達青年會,孔老師付車資,千歲說:「老師,不用。」

    「怎麼可以,」孔老師堅持,「這是你的營生,油價上升至廿六年來最高,怎好意思叫你白做。」

    千歲只得收下。

    老師擺手,「明天見。」

    那班黃頭髮學生也活潑地跟老師說中文:「明天見。」

    千歲咧嘴笑。

    那晚他回家用蓮蓬頭沐浴良久,身上仍似有白俄女洗不清騷臭。

    孔老師卻似股清泉。

    天很快亮了。

    母親同他說:「金源叫你到自己廠里加油,莫到外邊油站,貴得似搶劫。」

    「明白。」

    母親看著他,「孩子,你心事重重。」

    「我很好,媽媽不必擔心。」

    「最近都不見有女孩來找你。」

    千歲笑,「那很好,少卻多少煩惱。」

    「同齡女都結婚去,你會落單。」

    「我才不怕。」

    他走到露台上,忽然覺得陽光刺眼。原來對面房子有人用小鏡子反射他,亮光霍霍在他身上轉。

    他約莫看到一邊笑一邊作弄他的是兩個年輕女子。

    千歲連忙尷尬地躲到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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