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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4:03 作者: 亦舒
千歲媽欷-,「有錢使得鬼推磨。」
三叔放下酬勞,「我先走一步。」
「三叔,不用。」
「這是你應得的,兩位小姐沒有什麼吧。」
千歲搖搖頭。
三叔拍拍他的肩膀離去。
母親問:「兩位小姐可有架子氣焰?」
千歲想一想,「很好很客氣,像普通人一般。」
「她倆可長得美?」
「過得去,我沒盯牢人家細看。」
「衣著是否華麗,可有奇裝異服?」
「我不懂那些,再名貴我也看不出來,媽,再問下去你也可以做記者了。」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乘客特別靜,千歲專心開車。
金源已替車頭換上氙燈,照得又遠又亮。
忽然之間,千歲看到路前一堆動物眼珠閃光,他連忙緩緩停下車子,一邊警告乘客:「關上窗,坐好。」
他看到奇異的一幕。
一隻耕牛自田裡走失遊蕩,跑到公路上來,被一群十來只野狗圍住,它幾次俯衝突圍,卻脫不了身,野狗不露缺口。
乘客們都看得呆了,議論紛紛。
路上車子都停下來看這場生死之斗。
千歲心裡說:別跌倒,別跌倒。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野狗奮身撲上公牛咬著背脊不放,傷口冒出鮮血,牛受重創,乏力跪下。
這一倒地便判出輸贏,一群野犬湧上分一杯羹,那隻牛是完了。
千歲與乘客們怵目心驚,呵,人何嘗不是如此,不能倒下,一定要站穩。
千歲同自己說:死也要站著死。
這時公安車趕到,一定有途人通知他們來清路。
趕走野狗,公牛已經支離破碎,不忍卒睹。
這時,更加意外的事發生了,一群烏鴉蜂擁飛來,啄食牛隻撕裂屍身。
千歲從未見過這許多烏鴉在太陽落山之後還在活動,看來它們也因食物改變生活習慣。
一個乘客說:「卑鄙。」
「兄弟,這叫做弱肉強食。」
「唉,這條路上,什麼怪事都有。」
「這些烏鴉比那群野犬更加可怕。」
千歲不出聲,把車子駛離現場。
他一顆心突突跳得比平時厲害,他覺得前程更加彷徨,心情更加悽酸。
他緊緊握住駕駛輪盤,雙手冒汗。
稍一不慎,那隻牛就是他。
回到家,他蒙頭大睡。
母親告訴他,那個在車中險遭狼吻的女孩來過,親手送上糕點及一盆萬年青植物。
「你叫王千歲,它叫萬年青。」
千歲不出聲。
「那女孩長得很好,十分清麗,那日她乘夜車趕回鄉間探親,本來我覺得你不該肉身擋槍,見了那女孩認為你做得對。」
千歲仍然不出聲。
「千歲,不如不做夜更司機了。」-
千歲抬起頭,「有些人坐在家中天花板塌下來就把他們壓死「。」
「啐。」
王千歲也有高興的時候,像那天他去接鄧家兩位小姐去參加婚禮。
她們倆下午四時許出門,打扮得粉雕玉琢,像圖畫裡的仙子,小小緞子窄上身,下邊是霧般大蓬紗裙,戴長手套。
二小姐頭上戴著小小鑽冠,眼角也貼著鑽石,像似滴未滴眼淚,煞是好看。
大小姐仍然含蓄,只添了淡妝,一張臉晶瑩動人。
管家稱讚:「今晚最美的兩位女賓。」
好話誰不愛聽,可道與可人都笑起來。
千歲眼福不淺。
一路上姊妹並沒有說話,到達那層豪宅之前,妹妹才問姊姊:「他們快樂嗎?」姊姊不答。
過一會可人又說:「這樣熱鬧,不快樂是小事。」
只見大宅車道上停滿名牌歐洲房車,有專人指揮司機往何處駛去。
管理員給千歲一個牌子,「你是九十八號,客人下車後請駛離這裡,她們如要用車,自然會聯絡車上電話。」
千歲開門讓小姐們下車。
只見每輛車裡都坐著華麗打扮女子,婀娜下車,成群結隊走進大宅玄關。
這幢房子比鄧宅還要豪華,入門處掛著一盞五六英尺高的水晶燈,天未黑已經亮起,閃爍生姿。
千歲看得發楞。
忽然有人拍他肩膀,笑說:「豪門夜宴。」原來是三叔。
千歲低頭笑,「大開眼界。」
「宴會大約深夜才散,今晚金源替你走嶺崗。」
千歲擔心,「他不習慣。」
「他技術比你有過之無不及,那小子聰明肚皮笨面孔,只有比你占便宜。」
「他?」千歲笑,「講話無力,辦事無力。」
千歲把車駛到附近指定空地,司機三三兩兩結集吹牛,他靠在座位看雜誌。
大字標題:真英雄拒絕出風頭——「任何人都會那樣做,」他謙虛地說。
半晌千歲才明白這是說他,嚇一大跳,丟下雜誌。
原來被人說長道短是那樣可怕的事,千歲不由得同情那些叫雜誌揭密的名人。
他知道小路終點有個-望台,可以看到全市景色,這時華燈初上,霓虹燦爛,一定極之華麗。
他緩緩走近,只見一對穿晚禮服的年輕男女在欄杆前擁吻。
女子穿玫瑰紅緞袍,她男伴十分大膽,把手插進裙子背部,緊而狠地扭住她手臂,像是要吞噬她他。
原本是情色猥瑣的一幕,可是在淡黃新月,灰紫色暮色下,又有大片燈色點綴,變得熱情浪漫。
他們自煩囂的宴會跑到這裡幽會。
女子忽然醒覺有人在附近,鬆開男伴,那穿禮服西裝的男子抬起頭,剛好與十碼以外的王千歲打了一個照面。
他有一張冷酷英俊的面孔。
千歲連忙走回車裡,他打了一個盹。
兩個小時之後,車裡電話響了,是大小姐聲音:「請到大門噴泉處接我。」
千歲看看時間,她提早離場。
他連忙把車駛近,只見鄧可道已經站在噴泉附近等車。
一道水簾自大理石雕塑鯉魚嘴裡噴出來,繽紛水珠,掩映著月色美女,可算為良辰美景四字作演繹。
但大小姐身邊有個男伴,他正握著她手輕吻,呵,她不是沒有私人生活的呢。
千歲輕輕吁出一口氣。
慢著,這男子有一張英俊冷酷面孔,千歲認得他,他一心二用,他不是好人。
他不得不下車為他們開門,他倆手拉手上車。
就在這時,那男子也認出半垂頭的千歲,他不出聲。
回程中可道不大說話,仿佛喝多了香檳或是混合酒,頭輕輕靠在男伴肩膀上。
到了鄧宅,他倆下車。
千歲心裡為鄧可道不值,竟有刺痛感覺,正想把車交回管家,那男子出來找他。
「司機。」他叫他。
千歲轉過頭去。
他十分直接,「你剛才看到什麼?」
千歲輕輕答:「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你是司機,眼力那樣差?」他試探他十分直接。
「先生,我只看得見路。」
「很好「。」他自口袋裡取出兩張大鈔遞給司機,「拿去買香菸吧。」
千歲十分有禮,「東家不許我們收小費,請原諒。」
那男子呵呵笑,「好,好。」
他又轉回鄧宅。
管家出來接過車子,千歲回家去。
呵,不忠不實,鄧可道所遇非人。
母親在家裡織絨線,看到他抬起頭來,「千歲,今日你去了何處,我兒你見聞如何?」
千歲答:「讓我細細告訴你。
才講了開頭,他已經睡著。
夢中聽見有女子哭泣,看不清臉容,她穿著玫瑰紅緞裙,掩著面孔,狀甚悲切。
醒來,千歲用冷水洗一把臉,同自己說:王千歲,不管你事。
他到附近檔攤買燒餅油條與母親分享。
許多白領比他先到,有男有女,狼吞虎咽,呵,民以食為先。
回到家門,他看到有人從大門出來。
千歲下意識躲到一角。
那人是鄧家二小姐可人,她還穿著昨夜紗衣,臉上化妝褪色,那件晚服也稀皺,與昨夜的光鮮形成對比,原來人同衫都經不起時間折騰。
她來做什麼?
只見可人見不到他,一臉失望,下樓去了。
千歲輕輕開門進屋。
母親看到他,微微笑。
他攤開早點,與母親共用。